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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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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岛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放松,她仰起头,展开双臂,敞开脚步尽情往前跑。

    社区小广场草坪中央多出一张红色家用小蹦床,许是哪户人家用坏遗弃的,边缘处白色网布已松散,但这并不妨碍它能给人带来快乐,一个年幼的男孩正在高高蹦起,“妈妈你看我跳得高不高?”

    幼时夏日傍晚,余舟常带她去码头旁的小公园,那儿也有一只圆形蹦床,白天总是挤满人,只有当其他孩子都回家吃晚饭时,才轮到她施展腿脚,她用尽全力往下跳,她喜欢被高高地弹起,在空中她大声地问,“爸爸,我跳得高不高?”

    “爸爸,我跳得再高一点,是不是就能看到妈妈了?”

    落日余晖,将余舟海鸥灰色的身影拉得很长,长到穿过跷跷板,穿过旋转木马,消失在凤凰树下。

    火红色凤凰树下,小岛冲进“忠武超市”塑料皮卷帘门,激动地大喊,“忠叔啊!忠叔!”

    忠叔双眼盯住电视,动也没动,“你又来做咩啊?”

    “忠叔,我买这个。”

    “那你自己结啊。”忠叔嗑着瓜子,屁股粘在座椅上像一尊大佛,动也不动。

    “忠叔啊,忠叔。”

    “你到底要做咩啊?”忠叔骂道。

    “我要搬家了!我要搬家了!”小岛扑闪着大眼睛,你终于问我了。

    “是不是我刚刚同你讲的?”

    “是!”小岛猛点头。

    “是不是我刚刚还问你搬去哪里了?”

    “是!”小岛继续点头。

    “那你搬去哪?”忠叔终于吼出来!

    “江城!”小岛甜甜一笑,“我就是来告诉你,我要回江城了!”

    “江,江城?”忠叔愣住,“那,那不是……”

    “忠叔啊!以后不要再进陈皮话梅糖啦,我走以后没人买啦!你会亏的!”小岛认认真真地说完,一转身跑出了门。

    忠叔望向货架,幡然醒悟,怪不得每天盘货时,总感觉陈皮话梅糖没人买,可是某一天突然又会全部卖光!这衰女!

    电视里继续着新闻播报,好像每一天都有新的新闻涌现,又好像每一天的新闻都在重复昨天。

    “在昨天刚结束的全国中学生英语风采竞赛中,来自云州市第一中学的余小岛取得南方赛区高一年级组第一名……”

    “余小岛!”忠叔急急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身子喊道,“刚才电视新闻上那个第一名是不是你?”

    巷子深处,小岛转过身手高高摇向空中,“忠叔,永别啦!”

    “哪有人这样告别?你去死啊?”说完后忠叔自觉晦气,转手拍向身后木头椅子,“呸呸呸!走吧,走吧,哎,不对,她走之后要是阿明阿亮想食云中楼的菠萝包怎么办……?”

    想到云中楼门口那条长长的队伍,忠叔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脑袋壳。

    一直跑到码头,小岛嘴里的陈皮话梅糖才化尽,小岛一直认为陈皮话梅糖不能被称之为糖,入口时是咸酸,当冲击力强烈的酸味褪尽,味蕾能感受到的是苦与涩,直至整颗化尽,也无法完整享受到糖所带来的甜蜜感,不甜,为什么被叫做糖呢?小时候她问过余舟,余舟只是笑笑,“你回味时是什么味道?”

    小岛停住脚步,咽下口水,嘴里甘甘甜甜。

    从云州开往离岛云澳湾的渡轮正在起锚,检票口,小岛四处寻找也未见到渡轮承包者七公的身影,相反,她见到了整座云澳湾她最讨厌的人——霞姑。

    霞姑硬邦邦地站着,冷眼耽过小岛。

    “霞姑,七公不在吗?”小岛小心地问。

    “你找我老豆做咩?”

    小岛仰起头一副臭显摆的表情,“我爸,要带我回江城啦!江城!”

    霞姑猝不及防地转过脸,但一发现小岛正死盯着她看热闹时,立马收回愕然的表情,板脸道,“走就走咯,关我什么事!”

    “当然不关你的事啦!不过我得告诉七公这个好消息,他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要走就走!反正你们家牌位进不了宗祠,想滚哪就滚哪!”

    要是在往日,不要说听霞姑说一句话,光是看到她这张臭脸,小岛一定会掉头就走,但是今天,就算霞姑的脸臭成下水沟,小岛也会笑脸相迎。

    “霞姑,你就带我去嘛!”

    霞姑故作漫不经心地抖抖手上船票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就今天!”小岛头又扬高一分,“霞姑啊,我先跟你坐渡轮回云澳湾,见到七公后,再跟你一起来云州,好不啦?”

    霞姑怒道,“余小岛!要来台风了,你懂不懂?台风啊!今天这一趟我们回岛后,不会过来了!明天也不会!这几天都不会!你知道不知道?”

    小岛摇摇头。

    “我不是我老豆,我不会拼掉命送你过海!”

    小岛的肩沉了下去。

    霞姑“砰”地关上闸门,收起踏板,气急败坏地朝驾驶舱大喊,“不等了,开船!回岛!”

    很快,渡轮鸣起汽笛,驶向大海。

    那座狭长如豆荚的离岛随着渡轮离开缓缓出现于视线中,小岛抬起手,好像轻轻一捏,就可以将这座狭长如豆荚的小从脑海里连根拔起,连同那座黑洞洞密密麻麻摆满牌位的祖屋,那条热热闹闹大张旗鼓的祭祀队伍,那个台风来之前犹如沙丁鱼罐头一般塞满渔船的码头……

    小岛试过很多次,都失败了。

    云澳湾固执地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如同身体某处无害的瘤,不痛不痒,很熟悉却始终无法亲近。

    远山绿影中,那座红白相间的灯塔随着渡轮转向渐渐浮出视线,如果记忆可以用时间轴来标记,那么灯塔以前,是小岛的童年。

    在那段并不被接受的时光里,当其他孩子都围着渔船玩“海怪捉小鬼”时,像她这样家里没有渔船的孩子,是没有“地洞”可以躲的,在其他孩子抢着舞龙耍狮,争着送猪头进宗祠,跪天拜地祭祖宗时,她是不被允许靠近的。

    她是,外面人。

    后来她给自己找到个好去处,就在那座灯塔上面,只要爬上最高处的防护架,抱手躺下,撕裂的世界又会重新变得完整。

    白色云朵飘荡,海鹰盘旋,银色海面闪闪发亮,耳边海风猎猎作响,海鸟嘶叫,渔船拉动汽笛呜呜长鸣。

    她不再需要绞尽脑汁地去思考如何融入那群孩子,她不必成为低飞的海鸟,熙熙攘攘成群结队,终日在浅滩礁石上无趣地啄食,她宁愿成为海鹰,孤独地搏击长空。

    不过她最喜欢的,是看渔船。

    不是仅靠马达驱动的小号捕鱼船,那种货色到不了她想去的远方,她会盯住驶向深海的如舰艇般大小的渔船,只有那些大家伙才能给她希望。

    爸爸说,妈妈只是搭乘渔船去了远方。

    那么久没回家,她应该是去了很远的远方吧。

    小岛伏在检票口铁栏杆上出神,大喇叭花美华阿嬷从她身后走过她也没发现。

    “台风要来了!发什么呆!”

    “我啊?”小岛没回头,她仰着脸继续看天,“我在看云咯。”

    “云有咩好看?”

    “云,会变啊,”小岛的声音飘飘乎乎,“看多少次,也看不到它真实的样子。”

    “那你还看!”

    “多有意思,”小岛转过身,“阿嬷,你说,那些云像不像我妈?今天天晴,她就咧着嘴像在对我笑;明天下雨,她就皱着眉骂我;后天天上一朵云都没有,是不是我惹她生气她就干脆躲起来不见我了?”

    阿嬷挥一挥手中蒲扇,“你这么淘气,她怎么可能不生气?”

    小岛的头低了下来。

    “哎呀哎呀,你不是要回去了嘛?刚才不还跟阿霞显摆的吗?”

    小岛双肩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仰起脸指向头顶喇叭问道,“阿嬷,你是不是在给我放送别专场?什么吻吻你,回头话再见,什么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你听,现在又在唱什么,晚霞丹色西江照,江岸蛙在叫,哎呀,这居然是弘一法师的送别哦?”

    阿嬷一蒲扇拍在小岛背上,“怎么说走就要走啊?那么匆匆?”

    “我唔知啊。”小岛迸出了一句云州话。

    “不是今天就走吗?赶紧回家,这里有什么好看!”

    “马上就回。”小岛站直身子。

    “天气热,人就容易燥。台风要来了,大家有好多嘢要做,会烦的嘛!”阿嬷从手中红色塑料桶中拿起一块半月型红瓤绿皮冰西瓜塞到余小岛嘴里,“你懂我在讲什么的啦?”

    小岛咬住西瓜,点点头。

    “她是你们云澳湾上数一数二的靓女啊,以前,你讲她讲得那么难听,什么人都死光了我爸也不会娶你……”

    “阿嬷,你能别说了吗?”小岛一脸黑,她都记得,不需要别人提醒。

    “欸,算了算了,回去吧!该执拾执拾,该告别告别,你坐在这里看到天黑,云澳湾还是云澳湾咯,你又带不走它,哎,横竖你也唔想带它…”

    “阿嬷,你去过远方吗?”小岛忽然回过头打断美华阿嬷,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好似海面点点粼光。

    阿嬷稍有迟疑,“我小的时候,跟家人从很远的北边逃荒来,这种算吗?”

    小岛笑了,“阿嬷,原来你也是外乡人。”

    “都是讨生活,什么外乡啦,故乡啦,外地啦,本地啦,唔要分那么清。只不过啊,我这一辈子再也没回去过哦。”

    小岛歪过头,“阿嬷你多大了?”

    阿嬷一手拍向小岛脑袋,“你很不懂礼貌哎,衰女!我是来娣,来娣,你唔知啊?”

    小岛下意识闪躲,“我知!知!lady啊,你为什么不回去?”

    阿嬷想了想,“没有什么要回去的理由啊,家人都在身边,在这里,在云州。我离开的时候还很小,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没有牵挂啦!哦,你啊,你要不要跟你的朋友告别?”

    小岛摇摇头。

    “也是啦,现在交通方便,买张车票,随时都能回来,打电话也可以啊,又唔像以前人,讲再见就是永别。”

    小岛低下头,在灯塔之后的岁月,她主动远离了聒噪的海鸟,孤自独飞于高空,“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的好处之一就是不需要告别。

    不需要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也不会梦寒。

    阿嬷愣住,“怎么会呢?”

    小岛抬头强笑,“逗你的,我刚才跟忠叔永别了。”

    阿嬷笑出声,“是啊,人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嘛,你不说,上嘴唇就要和下嘴唇贴起来了嘛!粘起来,那还叫嘴吗?多说再见两个字,嘴又不嫌累,是吧?”

    “阿嬷,我长嘴,用来吃饭啊。”小岛说完咬了一大口西瓜。

    美华阿嬷伸手去扯余小岛的嘴,“你啊,还是别说了,你嘴里塞的是火药啊,到处呛人!”

    小岛嘿嘿一笑,咧出一排大白牙,“阿嬷,我帮你换过电池啦。”

    美华阿嬷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抬起手顺势抹去小岛下嘴唇上粘着的西瓜红瓤,“衰女啊!有些话唔讲出来,别人唔知啊,你啊,唔像你老豆!”

    小岛没有明白。

    阿嬷摆摆蒲扇,不再解释,“我要杀几个冻西瓜给他们,大家忙了一早上,要歇歇啦!”

    小岛没有和阿嬷永别,她望着阿嬷转身离去的背影默默地一口一口咬掉西瓜。

    “哎,你老豆啊,”

    阿嬷还是转过了身。

    “你老豆啊,”阿嬷有些费力,“那天啊,阿霞看见你老豆啊,一个人在灯塔边坐了好久。”

    鲜红的西瓜汁沿着嘴角一直漏到了白色衬衫胸口处,或许是西瓜太过冰凉,小岛那颗激动的心好像不再滚热,她从高高的蹦床上落下来,并没有再被弹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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