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阳光,六月的嫁娶
订婚那天,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天气热得人妆都融了。
本来戴维的父母希望订婚安排在科尔多瓦,那在麦戈雷迪家的老宅几乎是一个传统,“太多看着你长大的亲友邻居,如何都跑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戴维很为难,顾夏的底线也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因为工作太忙她想在巴黎订婚,甚至她觉得婚这事不订也行,订婚根本多此一举。
他想争辩“如此说来结婚也是多此一举”,却生生咽了回去。之后对父母解释说,太多球员和朋友要来,也许还有网球协会的官员和媒体,订婚仪式安排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毕竟方便些。
听说有网协官员参加,一家人不再坚持,戴维的大哥肖恩问他,“这段时间你申请了排名保留吧?过几天见面你要好好和他们解释一下,这一年你的坏记录太多了。”
那天,顾夏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色礼服裙子,裙袂飘在腿上,一双珍珠色平底鞋,戴那串珍珠项链。到了中午热上来,几乎窒息,她倒了一杯咖啡走去庭院,扯下项链。
“这么热的天气,你还喝热咖啡?”
顾夏回头,看见卡缪。她对他笑了一笑,脸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脂粉贴在皮肤上,活色生香。卡缪看见,呆了一呆,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戒指是你选的吧?”顾夏伸出手指对他说,“我还没有谢谢你。”
卡缪忽然想起他第一次看见顾夏,他们握手的时候,他赞美她有一双极为漂亮的手。那双手,是应该配一枚好戒指的。
卡缪打开钱夹递给顾夏看,那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上,莫尼卡穿红,顾夏穿白,她们亲亲热热地抱在一起,“那天你也穿了一件差不多的白色裙子。”
看了又看,照片里两个人笑得很甜。记得之前那晚,她和布洛迪分手,一夜无眠,照片里竟全看不出,照片是世界上最虚假的东西。顾夏惆怅答道,“是啊,之前那夜我参加一个酒会,那间酒吧的名字是拉丁文的命运。”
很多事,明明是上辈子了,竟记得这样清楚。
看着顾夏的神色,卡缪安慰她,“都过去了,你和戴维在一起一定会幸福,你说过,我们这些人当中总该有人幸福。”
顾夏侧头看看卡缪,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人抢过来把卡缪拉到一边。卡缪迅速躲开,顾夏回头看见戴维的母亲,一下子笑出来,只觉得一切无比戏剧化。
“你笑?”塞丽娜气愤得几乎哽咽。
“难道我应该哭么?”顾夏的笑容停不下来,“今天是我订婚的好日子,那么高兴我当然应该笑。”
塞丽娜指着顾夏,又指着卡缪,指来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控诉,“因为你们俩的事,戴维被国际网联处罚,差点断送了职业生涯。本来以为你们已经断了,所以既往不咎,真没想到,订婚的时候你们也要跑出来私会!还有这次又是你,你拉戴维去赛车,险些害他没了命,我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卡缪尴尬地站着,这女人说话一团一团不知所云,简直让人不知从何打断。顾夏忍不住说,“这些,受害者是卡缪吧?两次的医药费你都没有赔偿给他。”
“哈?”塞丽娜从草坪上捡起皮夹子,扔在顾夏身上,“如果你们没有奸情,他会随身带着你的照片?”
“我旁边那个是他的女朋友。”顾夏淡淡地说。她能够理解,为什么卡缪选了这一张照片带在身边。那鲜红雪白,那笑靥如花,那青春盛开,那是他们大家的青葱岁月,人生里的美好直透纸背。当然不同的人看见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她懒得解释。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的情人不只有卡缪·卡洛斯。”塞丽娜在自己的包里一通乱翻,找出一张团皱的报纸,一直递到顾夏面前,“这个你又有什么话说?”
顾夏拿过来,看见她和裘雷诺对面站在那页报纸上,那灯光,那雪花,两个人对望的眼神。顾夏把报纸拿得近了一点,她从来不知道当时她看着裘的眼神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她以为她做得很好很克制,其实她没有,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的深情溃不成军。现在从报纸上看得清清楚楚,顾夏自己吓了一跳。
她把那页报纸看了又看,塞丽娜自认抓到把柄,逼上前质问,“你有什么话说?”
“我无话可说。”顾夏说完,觉得不能冷场,看了看报眉补充一句,“竞赛画报的摄影记者水准居然这么好。”
卡缪忽然想笑,握起手挡在鼻子前面。
顾夏不愿纠缠下去,要回大厅,听见塞丽娜在身后说,“你没有父母,没有人教你,所以我不怪你,我不指望你能帮到我的儿子,我只希望你不要败坏他,不要丢了麦戈雷迪家的面子。”
顾夏的拳头握起来,她忽然转回身,走到塞丽娜跟前,“这个应该我对你说.我不指望你像一个母亲爱自己儿子那样爱戴维,但是至少我希望你能做好面子。当他下次受伤的时候,你可以来看他一眼。不要听说他还能继续打球,你们全家才出现。不能打球没什么,但他差点没了命,差点从此走不了路,他在比利时出事的时候,他在荷兰做手术的时候,我在那里,卡缪在那里,阿休在那里,你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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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夏走到街上,全身还在发抖。你没有父母,没有人教你,塞丽娜这话说得一点错也没有,她就是一个野孩子。
顾夏想起那年在马德里,她第一次对裘雷诺说起她自己,他们坐在丽池公园从下午一直聊到天黑。没有洋娃娃的童年,没有翅膀的少年,她生命里的孤独,那些得不到的爱,所有希望和失望。
那是第一次,她对别人说起她自己。只有顾夏和裘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什么都可以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是说说他自己和她自己。
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阳光下,顾夏无限想念那个人,有时他们说着话就睡着了,他身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可是现在他在哪里呢?在巴黎,在伦敦,或者纽约,洛城,她不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
她是不能嫁给他的,他们彼此太了解,太懂得如何使对方受伤,所以他们不能在一起。
走回戴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房子,顾夏才想起,今天是他们订婚的好日子,她居然忘了客人还没有散。脱下裙子,换上破牛仔裤和一件衬衣,顾夏光着脚坐在沙发上,一直呆到夕阳斜下。
戴维回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冻啤酒,一口气喝完这才说话。
“顾夏,”他的语气里没有恼怒,只有无奈,“我听卡缪说了,但那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只有这一个母亲。”
他应该不仅从卡缪那里听说了,顾夏看着戴维,问他,“你对那份报纸有什么看法?”
戴维想了想说,“那个不重要。”
顾夏意外,她认识的戴维不是这种人,难道男人会在订婚之后一下子成长。
戴维继续他的话题,“我一直希望你能和我的家人好好相处,他们是我的家人,从此那也是你的家人。”
顾夏想说,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我好好一个人凭什么要站在那里被羞辱。想了想,终于没有说。不为别的,只为了戴维那一句,那个不重要。戴维·麦戈雷迪这样的男人,若肯对她爱而不疑,已经是很大迁就,反过来她也应当一样。
毕竟,顾夏想,她嫁的是戴维,不是麦戈雷迪全家。
顾夏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家庭,她不知道,婚姻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而且,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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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戴维送顾夏去机场,一路停不了地跟她说在英国订的酒店,婚礼要发帖子请什么人,顾夏只是听着。戴维换了一个话题,说卡缪和阿休都去了澳大利亚,而他连今年的第一场重要比赛都不能参加。
戴维问顾夏回巴黎以后的事,顾夏说了几项工作安排,要跑几个银行会议,要去瑞士做一个采访,说着说着也就累了,戴维没有兴趣也插不进嘴。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
婚姻就是这样吧。即使爱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盖同一张被子,每天仍是下班回家各说各话,时间久了话都懒得讲。所以,不住在一起反而好,不必经常见面迅速厌倦。顾夏微微笑,她想一切是那么令人厌倦,还没开始,她已经倦了。
戴维看看顾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笑容让他觉得恍惚。他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笑,一问就显得有许多不了解,不问只有更不了解。他想重新开始,维持一段平静幸福的关系,他至怕粗手粗脚再次失去她,顾夏也是一样,于是两个人相敬如宾。
这样的关系,闷透了。有时他想,有激烈反应总好过死寂,他最怕就是她不说话,或者像现在这样,笑容颓败很虚无的样子。
一直到机场,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顾夏过安检的时候,戴维拉住她确认似的说,“我们6月结婚。”
“是,6月。”顾夏摸了摸戴维的头发,“6月的新娘最幸福。”
西谚说,marry in june,good to the man and happy to the maid。戴维抱着顾夏的肩膀,顾夏靠在他的胸口,她想,这就是她要靠一辈子的胸口了。
一辈子,像传说一样,死生契阔。想着,她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