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是缘
那年9月,休﹒莱顿和克里斯蒂娜订婚了。
订婚仪式安排在美国网球公开赛揭幕当晚,那个晚上法拉盛球场火树银花。顾夏打电话恭喜莱顿,说了一通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俗气的话,却也是欢欢喜喜的。临挂电话,莱顿试探地问她,“你要不要跟戴维讲几句?”
犹豫一下,“不用了。”
“其实戴维很想念你,我看得出。”莱顿觉得有些话非说不可,“当时我在南非,不知道温布尔顿发生什么事,如果是卡缪那家伙的错,我帮你教训他,如果是戴维的错,你应该原谅他,他深爱你。”
“我们可能没有这样的幸运,可以一直走到最后。”
“不走下去,怎么知道呢?”莱顿不忍见两人分离,毕竟那么难才走到一起,如果他们分开了,布洛迪岂非白白牺牲,“戴维的禁赛期结束了,美网是他复出的首战,如果你在他身边就圆满了。”
“也许我不在他身边,才是圆满。”顾夏说,“谢谢你莱顿,祝你幸福。我们当中,总得有人幸福。”
第二天一早,报纸整版刊出那场华丽夜宴,atp和wta半数官员和球星到场。莱顿难得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领结,从始至终合不拢嘴。克里斯蒂娜穿一件粉色裙子,手上戴着鸽子蛋大小的粉钻,夸张得可媲美斯嘉丽。
顾夏笑,打网球毕竟练就满手力气,否则那种巨钻会累断手指的。转念觉到,这未免有嫉妒的嫌疑,人家那么幸福。一个男人肯放弃卫冕大满冠的机会,专门飞去南非选钻石定制戒指,这一颗钻石恐怕要打半年球才赚得回。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如此深爱,大抵才是一生圆满。
但是她和戴维,不会有鲜花和钻石戒指,不会得到全世界祝福,他们注定走不到那一步,一开始已经是错。
一张照片里面,戴维和莱顿拥抱在一起,看不清表情。戴维穿着白色衬衣挽着袖子,就像他带顾夏回阿根廷那一夜。同样漫天烟花,璀璨得看不见星,耳边似乎还有欢笑的声音,开香槟的声音。其实那时,已经是错了。顾夏放下报纸,她想人们总说缘悭一面,好像见面厮守是缘,这是人们见识浅。
有些人,不见才是缘。
顾夏没有看到亚历克斯的照片,那个人,关注的只是网球事业本身,对周边活动似乎永远兴趣缺乏,他的日程表排得太满,他的人生太光明,也太狭窄。
——————
11月上旬,戴维来法国参加巴黎银行大师赛,他们见了一面。
手机响起的时候,顾夏正睡得昏天黑地。自从恢复单身,她的生活习惯也恢复了昼夜颠倒。夜里写稿子译资料,靠咖啡续命,天色发亮才上床,不失眠的时候睡至下午两点钟,失眠的时候像个鬼。
那天手机响,她捞过来按接听,头还埋在枕头里。对面叫她的名字,“顾夏。”她的心脏抽痛一下,意识有点跟不上来,过了十秒钟她一下子坐起。
“顾夏,是我,你在听吗?”戴维的声音平和,语气却似经过一百次演习。
他说他来巴黎打比赛,希望能见她一面,他在银塔订了位子,无论如何想和她谈一谈。
伦敦一别,他们已经快五个月没有见面。他没有提这一点,不想显得他在数日子,但他的每句话好像都在说,我想念你。顾夏未置可否的时候,他已经挂断电话。转眼,顾夏在手机短信箱看到他发来的时间。
起床,洗澡,顾夏把窗子推开,煮咖啡的时候靠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她已经四个多月没有听见那把西班牙口音很重的英语,他一直没有找她,甚至一个电话也无,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分手,她也是。她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她几乎把他放开了,这时又听见他的声音,他说想见她,无论如何。
一天无心工作,煮了一份意面,切洋葱的时候眼睛刺痛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吃完意面看了一个电影,有的片段倒回看了好几次,终于放弃,心情纷乱。
打开衣柜试了几件衣服。去银塔,要穿裙子。银塔,临时订位子是很难的事,戴维约在那里,难道仅仅因为他记得她喜欢吃血鸭。想着,顾夏把自己套进一件简单的小黑裙里。
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的锁骨和项链上的十字架,想到裘雷诺的手指曾划过这枚十字架,他问她关于信仰的问题,她说与信仰无关。她根本没有信仰,也许这是一件好事,可以活得轻省。当时她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开司米毛衣,坐在裘的对面吸烟,裘还笑她,一件毛衣穿得这样烂,整日敲字袖口早已磨坏,也只有她随随便便将开司米当抹布一样丢进水里洗。裘还说,他喜欢她这样子。
但是戴维并不喜欢她这样。他喜欢她穿裙子高跟鞋,指甲涂成粉红色,像“正常”的女人,他要的也是一种“正常”的生活。顾夏的品位,顾夏的生活,在他眼中是一种高贵的穷相,他不明白何以她总是花那么贵的价钱买一些黑白蓝灰的衣服。顾夏也不明白,戴维是怎么爱上她的。这段日子,她经常也在想,她横竖不是他的理想伴侣,越想越是灰心,他们确实不该走在一起,她错了。
换上高跟鞋,披上黑色大衣,对着镜子涂上玫瑰色口红。顾夏想,不知道那条烟灰色围巾哪里去了。她最爱那条围巾,那是当年她考到政治学院送给自己的礼物,一直陪伴她多年,最近忽然不见。她不记得将它落在哪里,找遍每个角落仍找不到,也许人与物之间也要相信缘尽这回事。
——————
看见顾夏,戴维的心防瞬间决堤。
分别的日子里,他决心要把她忘了,他去美国看了一场职棒,他和科林去巴西为河床队加油,他载苏珊去飙车,事实上大多时间他都在赛车场,几乎忘记自己的职业是网球,也几乎忘记顾夏。
有一次他梦见顾夏,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衬衣,衬衣布满阳光,她笑着叫他的名字,戴维,戴维。她笑的时候稍微抬起下颌,眉眼飞扬,笑容就荡漾开来,耀眼生花。他知道那不是真的,那只是回忆,那是第一次她来找他,那是他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那个印象竟如此深刻。一眼就爱上的,终难逃一劫。
有时他觉得,一切只是幻觉,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笑,似乎她并不是他一眼爱上的那个人。大多时候,她安静得让他抓狂,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心似乎有一个洞深不见底。
他想其实他从来没有把她看清楚,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想象放了进去,她才那么闪耀,换一个时间和场合相遇,或者她并不会使他盲目。
坐在银塔临窗的位子胡思乱想的时候,顾夏走进来坐下。他看着她,忽然语塞,她和他记忆中有点不同,他说不上来。他看着她的黑色裙子和丝绸般的脸,如一脚踩进云端,又觉得她比他想象中还要美丽。
顾夏微笑了一下,对他说“晚上好”,戴维恨这灯光的幻影,再次让他不能够把她看清楚。他说,“我记得你喜欢吃血鸭,上次来这里吃饭,你我和莱顿三个人。”然后他住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心驰神飞的时候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想念你。”
顾夏的手指放在杯子上慢慢转圈,灯影中仿佛透明,戴维按住她的手,下决心似的又说了一遍,“我一直想念你。”
顾夏看着戴维的眼睛,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碧绿澄明,什么情绪都写在里面,看着他的眼睛,她相信他爱她,她从未怀疑这一点,可惜爱情不可以解决一切,尼采说的,人们太过迷信爱情。
她知道这么说很残忍,但是不说更残忍.她慢慢地把手抽回来,看着他的眼睛说,“咱们分开比较好。”
戴维一下子呼吸困难,忍了又忍还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没有那个人,”顾夏奇怪自己已可如此冷静,这四五个月似冷却四五年,剩下的全是理智,“现在我有自己的生活,我发现我比较喜欢一个人生活。”
“是不是我把你逼得太紧了?”戴维鼻酸,如果要他认错,他情愿认错。
“你没有错,只是我并非那一类女人。”顾夏解释说,“我不是你需要的那种,可以结婚生子相对六十年的伴侣。我们试过了,我们连六个月也无法和平共处。这不是你的错,或者也不是我的错。”
那天,银塔的血鸭令两个人食不下咽。
戴维替顾夏叫了计程车,然后他折回酒店,走着走着,脸颊有点凉,用手擦了一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他想把这一夜擦掉,却擦不掉,那个人还在他的心里。
那么重那么痛。
她说分开比较好,他笑着流泪,他甚至不记得他们曾经在一起,他似乎从未得到她。
——————
那一年的巴黎银行大师赛,戴维﹒麦格雷迪复出一举夺冠。
一个月后的大师杯总决赛,戴维﹒麦格雷迪再次拿到冠军。
年终,戴维﹒麦格雷迪的世界排名回到前三。
禁赛数月,能有这样辉煌的战绩,每个人都说这是奇迹,他却觉得再正常不过,努力打球总会拿到积分,再努力也不会有结果的事忽然实现,那才是奇迹。
比如遭遇空难,从千万里高空落地手脚健全。
比如遇见某人,于千万人中一眼走到一百年。
一直爱到我们两个人都死掉了,那才是奇迹。
所以不会实现,奇迹是不会实现的。
戴维把球拍放进包里,给科林和莱顿打了几通电话,科林说这个假期要在家里学习做新手父亲哪里也不去了,莱顿说婚礼要推到次年情人节,“澳网一结束就结婚。”
“那可真好。”戴维真心羡慕。
“你可以当我的伴郎吗?”休﹒莱顿喜气洋洋地发出邀请,他的整个世界都喜气洋洋,浑忘记好友正在疗伤。
“好。”虽然心情黯淡,戴维还是答应下来,他想起与顾夏住在普罗旺斯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去看戏,演的什么他早已忘了,实则当时也没有看明白,只记得女主角穿着孔雀绿色裙子,有华丽的舞台感。从戏院出来,顾夏的情绪很高,她雀跃地为他表演一个桥段,她说有的人出生,有的人结婚,有的人去世。
也不知怎么,他竟把她念的这几句台词记得这样牢,他甚至记得那晚她涂了松绿色眼影,她贴在他的身上如一泓清水,她的眼波却似水里的月光。
握不住的,水里的月光。
这个时候想起这些,他忽然觉到,他们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