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重来一次
看着顾夏离开,戴维心里恼火得要爆炸了。
一个下午,他打了无数通电话,始终没有人听。从球场回来,他就看见那两个人站在门口暧昧不清的样子。顾夏和卡缪,那个人居然是卡缪,是他从十岁就认识的人。除了科林以外,卡缪几乎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他一直将卡缪当作朋友,那个人却吻了他的女人,简直不是人。
还有顾夏。戴维现在没办法想这个名字,一想到她,心脏就绞成一团,他真想把自己绞死算了。要解决她所有的情人,大概需要一支军队。
去年在纽约,顾夏和莱顿已经上了八卦版头条,为此她险些吃到克莉斯蒂娜的耳光。两个月前在马德里,桃色新闻的男主角换成了裘雷诺,她到底想干什么。如果说她与莱顿的事情是误会,难道她与裘雷诺之间也是误会吗?报纸上,一张张照片抱得好像分不开,这就是法式拥抱吗?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法式热吻,天知道。
他不知道顾夏是什么时候与裘雷诺搭上的,但他知道裘雷诺是什么样的人,全世界都知道那家伙是什么样的人。浪荡半生,演的电影没拿过几个奖,情人满世界都是,女人遇上他是必定要遭殃的,男人遇上他都要遭殃。裘雷诺对情人没有要求,年龄不是问题,相貌不是问题,可能性别都不是问题。
他对这件事不闻不问,不是因为他不在乎,而是因为他太在乎。戴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想他容忍了这么多,只是害怕她离开,甚至他可以将卡缪这件事也容忍下来,但她还是离开了。他都可以不计较,她居然跟他计较。
这样也好,一切结束,再不会有人在背后议论说,戴维﹒麦格雷迪那个倒霉的男人。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戴维从桌子上拿起手机看时间,看见手机旁边有一张卡,是他给顾夏的卡。心里酸了一下,眼眶发红。他一直觉得,他是要照顾她的。
从前和伊薇特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他会送她礼物,但他没有给过她钱。伊薇特有自己的工作,那个圈子收入并不低,但他觉得顾夏是没有生活能力的那种女孩子。他办了一张卡给顾夏,她需要什么就可以买,不必问过他。现在他忽然明白,其实只是他想照顾她,与她是怎样的人没有关系。事实上,他真的了解顾夏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他只知道,虽然他们没有结婚,但她是他认定的人,不管她是怎样的人,不管她有多少缺点,她是他的女人,他走到哪里都把她带在身边。为什么她要离开呢,走得干干脆脆,不带走他的任何东西,好像这样,他们之间就可以两清。
戴维打电话给银行,打算查一下卡里还有多少钱。他恨自己的不争气,她人走得那么干脆,他还担心她的钱不够用。
然而,电话对面的人觉得很奇怪,“这张卡还没有启用。”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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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温布尔顿四分之一比赛,戴维遭遇了他最不想再遇见的对手。
卡缪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四天以前他刚刚毁了戴维和顾夏的关系,现在这个世界上戴维最恨的人恐怕就是他了。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他会吻了顾夏。这不是后悔不后悔的事,这是应该不应该的事。顾夏说得对,这是不应该的。
卡缪一上来就打得手软,最后输得毫无悬念。输就输了,象征性地握了手,正待转身擦汗时衣服领子从后面被揪住,然后一只球拍就砸在他的肩膀上。卡缪还没有反应过来,又一记重拳打在了他的额角,血淌下来。
戴维意犹未尽,从球网对面跳过来,抓着卡缪不肯松手,全场哗然。裁判大叫,一众保镖跑上来制止戴维,受伤的卡缪被医护人员抬下去,组委会官员尽量控制场面,看台上的英国皇室个个错愕。
赛场内外的口水战并不奇怪,比如在休﹒莱顿的比赛中不打口水战才是怪事,但拳脚相加毕竟罕见,赢的一方暴打输的一方更是闻所未闻。何况众所周知,戴维﹒麦格雷迪和卡缪﹒卡洛斯是朋友。
连科林都震惊得合不上嘴,立刻就打了电话来,“你是不是疯了?!对卡缪下那样的手,他杀了你的哥哥,还是抢了你的女人?”
“对,他吻了我的女人。”
“顾夏?”科林更震惊了,“不可能吧?咱们认识卡缪十几年了,他是兄弟。”
“就是这样我才打他,他是兄弟——如果这算是兄弟,谁还需要敌人?!下次见到他,我还想再打他一顿!”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误会。”科林始终不能相信,卡缪和顾夏怎么会扯在一起,“他们也不合适啊,怎么看卡缪也不会是顾夏喜欢的类型。”
“她还在乎类型?”想起来戴维就火大,“没有一种类型是她不喜欢的,你觉得我和布洛迪﹒范﹒格兰特是一种类型吗?我和裘雷诺是一种类型吗?”
“但是,你也不应该对卡缪动手……”科林很担心,“你想过后果吗?要面对atp的制裁,要被禁赛,很可能前途尽毁。”
“随便吧。”戴维灰心,谁在乎有没有明天。
戴维知道,接下来大概很久不能打比赛了,一年或者十年,职业生涯也不过就是这么几年。父母和哥哥没完没了地督促他想办法转圜,个个声色俱厉,好像他是千古罪人。受不了这样的电话轰炸,索性关掉手机。
假如以后上不了球场,他就不再有任何价值,可能连家人都会失去。戴维忽然想起,顾夏寄给他的药。她是关心他的,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他的没有几人,甚至他的家人也只是关心钱胜过关心他,但顾夏不是为了他的钱。他给她的卡,她竟然一欧元也没有用。她不但没有用他的钱,她还给他买了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或许她有很多缺点,她确实有很多很要命的缺点,但仅仅就他们两个人之间,她对他是不差的。
等待裁决的日子里,戴维觉得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就像顾夏常说的,爱谁谁。他失去了从青少年组就认识的一个好友,失去了他最爱的女人,失去了家人的信赖,或许还将失去网球。
再没有什么可失去了,他已失去一切。
戴维想起科尔多瓦咖啡馆里那个叫胡安的老人对他说的话。他说你要离开这个女人,她是你的劫难,她会令你失去一切。但他没有离开她,他带着她走了。当时他根本不相信那些鬼话,或者即使相信,他也愿意试一试。终于,他失去一切。
不要藐视上帝。戴维想,也许命运这回事是有的,但如果让他重新选一次,他还是会带她走。遇见她,就是他的命运。至于代价,该来的就来吧。
第二天一早接到国际网联的通知,请他下周去谈话。戴维想,国际网联总部在伦敦,倒是免了奔波之苦,现在没有心情飞去纽约或者洛桑。
“你是怎么搞的?”国际网联的人在电话中又气愤又不解,“去年在温布尔顿,你揍了一个英国本土选手,今年在温布尔顿,你又打伤了世界排名第二的卡缪﹒卡洛斯。你真是让英女王印象深刻,每年上演一出好戏,明年你是不是打算跳到包厢把王储也揍一顿?不过相信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主席和秘书长都很恼火,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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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斯﹒班德确实恼火得不轻。英国皇室表态,网球不是野蛮的运动,希望保持优雅的传统,不要将网球场变成斗兽场,“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坐在温布尔顿的包厢里,而不是去西班牙看斗牛呢?”
回到国际网联总部,他想在傍晚临时召集一个紧急会议。下了车,往门口走,看见门廊旁边站着一个人。穿一件蓝色丝绸衬衣,球鞋,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
她看见他,对他微笑,嘴唇上涂着玫瑰色的口红。
“顾夏?”他很意外,没有想到她会来这里找他。她说过,不用再见了。她不是那种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上一次在斯特拉斯堡,她说别了,于是一别几年,她没有给过他任何消息。
雨下了一天,她的发梢潮湿,玫瑰色的嘴唇也是湿的,任何男人见了也会想要吻下去,她一定知道她笑起来有多美,所以她对他笑,就好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亚历克斯,”她望着他,似乎在说一件很难的事,“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两人在细雨中走过两条长街,天色逐渐暗下来,亚历克斯﹒班德把西装外套脱下披在顾夏的身上。“伦敦的昼夜温差太大,即使6月,你穿这么少也是不够的。”
“在你身边,我从未觉得冷。”
“这么美丽的话,是为了麦格雷迪而说的吗?”亚历克斯﹒班德嘴角掀起一道寂寞的弧。
“我欠他的,这是我的错,这件事我有责任。”
“但你也知道,规则就是规则。”他的心里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她不是那种会让他滥用职权的女人。
“我知道规则是怎么一回事。”顾夏在他心脏的地方划了一个圈,“我只是不知道,我在这里的位置。”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她的眼睛,他心里蓦然一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继续走路。顾夏跟在他身边,他忽然问她,“我们遇见的时候,也是6月吧?”
“是吧。”顾夏想了想,“当时卡昂刚刚放暑假,我有机会去斯特拉斯堡做采访,平日很难有那样的时间,功课那么重,又要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每天有一百样事情做。”
“那几年你吃了很多苦。”
“最坏的已经过去了。”
“顾夏,如果网联对麦格雷迪从轻处罚,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你,那只是不想毁了一名选手的前途。”亚历克斯﹒班德解释说,“这不是我个人能够决定的事,而且我不想做这样的决定。”
顾夏顿悟,她已经得到她要的答案,戴维不会有事了。她来找亚历克斯,本来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她知道亚历克斯是毫无偏私的人,她也知道她在他心里没有那样的位置。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来寻求他,可能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求助的人就是亚历克斯了,可这事关戴维的一生。
她告诉自己,亚历克斯是不会通融的,她没那么重要,即使她开口,大抵他也只会说抱歉。他却没有说抱歉,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戴维开脱。顾夏忽然想到,亚历克斯问她的话——我们遇见的时候,也是6月吧?
有一种情绪直穿心脏,顾夏走不动路。
亚历克斯回头看她,她想她应该微笑,她对他一直是笑着的,一直都是,她一直只愿他记得她笑的样子。但是这一刻,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她朦朦胧胧听见自己问道,“你说的,是哪一年的6月?”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她看着他看她的眼神就已经明白。喉咙里哽着千山万水,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亚历克斯走近,俯下身子,轻拍着顾夏的肩膀,顾夏抓着亚历克斯的衣角,哭出了声音。
他轻轻拥着她,她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希望我一直不知道,因为我竟然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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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走出国际网联的会议厅,自己也有点意外。罚款三万美元,禁赛三个月,这是难以置信的轻判。钱不算什么,三个月的禁赛期就当放假了,甚至不会对atp排名构成太大影响。他打算回阿根廷,计划一下以后的生活,并且放下顾夏。
真的太累了,与顾夏在一起的日子,每天他都在得到与失去之间找平衡。现在他决定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命运给他这样的机会,该当珍惜。
打开手机,看见一连串留言,有科林的、有苏珊的、有二哥林恩的,都是问他裁决结果。他站在走廊里回电话,有工作人员走过来,招呼他去一趟主席办公室。
亚历克斯﹒班德是戴维的偶像,他是一个时代的偶像。从十八岁捧起第一座大师赛冠军奖杯,此后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从来没有输过,这是一个神话。
戴维、科林、卡缪,他们在青少年组就是看着亚历克斯﹒班德的比赛成长的,但在他们最绮丽的美梦中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赢了亚历克斯﹒班德。事实上亚历克斯﹒班德也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最后那次因伤退出比赛,然后他就挂拍了。他只肯输给自己,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戴维曾经不能想象亚历克斯﹒班德脱下球衣的样子。在他年少的印象中,亚历克斯﹒班德总是穿着雪白球衣闪耀在阳光下。所以这次他看见亚历克斯﹒班德,呆了一呆。他还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穿着笔挺衬衣的亚历克斯﹒班德,然而第二秒他就觉得,这个人原本就应该穿衬衣西裤的,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把普普通通的白衬衣穿得这样好看。
亚历克斯﹒班德为戴维斟了一杯咖啡,语气随意地问他,“你为什么打网球?”
戴维被叫到网联主席办公室,已经作好受教训的准备,不料亚历克斯﹒班德只想与他聊天,不禁挠头,“小时候我家门口有一块水泥地,我和两个哥哥经常在那里打网球,我打得很不错,所以一直打下去了。”
有些人是非做不可,有些人是做做不妨,一件事于不同的人,意义是如此不同。
“那么退役以后,你有什么计划?”
“我想做赛车手,我喜欢赛车,不过转做职业赛车手毕竟太难了。也许我会买一些地,投资一些餐馆之类。或者像其他很多网球选手那样,退役做教练。”
亚历克斯默默喝了一口咖啡,然后道,“小时候我的身体很差,所以家人让我打网球。可是我一碰到网球,就爱上了它,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别的内容。也许你知道,我的妻子以前也是网球选手,因为那个时候我几乎没有机会认识球场以外的女孩子。”亚历克斯顿了一顿,又道,“后来我加入国际网联,也是想为网球做一点事。我从来没有想过,人生还有其它的可能性。”
戴维明白到,为什么别人只是冠军,亚历克斯﹒班德却是冠军心目中的神,内心无限仰慕,“您真正热爱网球,为此付出了全部。”
“是的,我为此付出了——全部。”亚历克斯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10岁、面容青涩、眼神闪亮的家伙,忽然觉得羡慕。戴维﹒麦格雷迪也好,卡缪﹒卡洛斯也好,他们都是很有天赋的球员。但他觉得羡慕,不是因为他们的年轻,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天赋,而是除了网球,他们还有自己的人生。“但是如果再活一次,我愿意像你这样,除了打网球,还可以赛车、游泳、为了喜欢的女孩子打架……做很多其它事情。”
亚历克斯想,深爱是很孤独的一件事。他爱上了网球,为此弃绝了其它一切可能,他走了一条光辉而狭窄的道路。而在他所放弃的那些事情里面,原本有很多是值得去试的。
比如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