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日子
蒙特卡洛大师赛结束之后,法国网球公开赛开始之前,那一个月,戴维和顾夏是在法国南部度过的,那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日子。
他们一早在小咖啡馆买了牛肉汉堡和热咖啡,然后站在街边等车。上了车,顾夏靠在戴维的肩膀上睡觉,两个人围着一条巨大的羊毛围巾,暖暖地裹在一起。
穿越滨海大道,从蒙特卡洛到尼斯,一路都是蔚蓝海岸,眼睛如吃了薄荷糖。顾夏一直记得那蓝,那么蓝,那么蓝。
他们去老城区,站在路边吃“索拉”吃到满腮。他们去新城区,穿着球鞋牛仔裤,像街上每一对情侣那样散步、搭公车、手拉手到处乱走。很少有人把他们认出来,很少有人过来要签名,也没有那些讨厌的记者,这是戴维喜欢的生活。他抱着顾夏,觉得幸福。这就是他要的幸福。
月底要去巴黎,那时又要过提防记者的生活,比赛被全世界转播,吃饭的照片也会登上报纸。可至少现在,他想暂时忘掉网球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在巴黎之前他不想参加任何比赛,这一个月他只想和顾夏在一起。
他们去附近的农场买新鲜奶酪,一路看见大片大片的田野。“这不是来普罗旺斯最好的季节,”戴维说,“再过两个月,漫山遍野开满薰衣草,在太阳下有蓝紫色的光芒……”
“现在我看见了最美丽的普罗旺斯。”顾夏抱着戴维,吻他。他们拉着手沿小路走下去,天空蓝得透明,风吹过,顾夏用法语说,“每当风吹过麦田,我就会想起你金色的头发。”
他们在尼斯附近的乡间租了一套房子,蓝色木窗,窗外爬满红色的花,院子里还有一棵苹果树。
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用赶时间去机场,不用分析下一轮比赛对手,有一次戴维醒来发现自己不是睡在酒店,而是睡在乡间小屋,顾夏就在身边,一刹那湿了眼睛。
四五岁开始打网球,十三岁开始到处打比赛,这么多年了,不是在机场,就是在球场。每天遇见很多人,都是陌生人,一旦离开也许一生再见不到,那是很可怕的寂寞,是他必须习惯的事。有些早晨在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麻木的脸,几乎有用死亡结束这一切的冲动。厌倦了这一切,却离不开这一切,用冷水洗完脸还是要背起球拍去球场。
这就是以往他的生活,生活里唯一有意思的事就是看着排名提高和银行卡里数字增长,更多时候觉得这也没有什么意思。
但是遇见顾夏以后一切都不同了。他希望看见她,又害怕看见她,他是这样思念她。他等了她那么久,她终于来了,打球的时候,他总会看向她,现在看台上有了一个他注目的地方。早晨睁开眼睛,他想第一眼看见她,每天临睡之前,他希望最后一个看见的还是她。她温柔了他的时光,她在他的生命里闪闪发亮。
有一天傍晚他在厨房里做菜,听见收音机里唱歌:如果没有你,我将无法活下去……他忽然觉得害怕。以往他觉得这些话只是矫情,现在他相信了,他不知道如果没有了顾夏他将如何活下去。这样的爱,好像悬崖,他站在悬崖边簌簌发抖。
转身抱住顾夏,他觉得现在真好,她在他的身边,她是他的女人。
那段时间,晚饭后他们一起散步,一起看日落。顾夏说小王子最悲伤的一天看了四十三次日落,戴维没看过这个故事,顾夏讲给他听。可是那样幸福的日子里,戴维体会不到看四十三次日落是怎样的悲伤心情。他们看到的是早也彩霞满天,晚也彩霞满天。
有一次戴维从身后抱着顾夏说,“再打十年球我就退役,然后咱们在这里买一所房子,尼斯,阿□□翁,总之是蔚蓝海岸、普罗旺斯这一带,那时咱们可以每天一起看夕阳,推开窗就是紫色薰衣草和蓝色大海。”
“可是之前你说要在科尔多瓦买一个庄园种咖啡,退役后开咖啡馆,我煮咖啡你收钱。”
戴维想起这回事,不禁笑,“土地不会变多,多买一些也没有坏处,这项投资最安全。夏天咱们住在法国南部,冬天咱们回阿根廷。十年后……”戴维恨不得一夜白头,“那时我们的孩子要开始学网球了!”
两天后他们动身去巴黎。事实上,他们离开这里,再也没有回来过。十年后戴维已经忘了顾夏,他在阿根廷科尔多瓦的墓园里陷入以死亡为名的永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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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巴黎,已经麻烦缠身。走出戴高乐机场,戴维被一众记者穷追猛打,直到杂志拿在手里,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5月初伊薇特﹒弗朗维接受法国一本杂志采访,把她和戴维的恋爱故事和盘托出。伊薇特讲的并非事实之全部,其中有许多虚构的浪漫,对此戴维可以理解,高价把桃色新闻卖给媒体在圈内司空见惯,何况他对伊薇特是有抱歉的,这就算是补偿。
把杂志丢开,拿起球拍去训练,可是打了不到三局失误连连。科林放下球拍安慰他,“你不是第一个遇见这种麻烦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今天的头条明天就会被人们扔进垃圾桶。”
“可是顾夏要过多久才能把这件事扔进垃圾桶呢?”
“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就是这样才糟糕。”
科林看着戴维心事重重的样子,叹气。以前戴维不是这样的,以前戴维会说清者自清,才不理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怎么想。可是现在,遇见任何事,戴维首先要顾念顾夏怎么想,这种顾念甚至超出了正常限度。
法网开始之前那个晚上,戴维带顾夏参加atp的一个商业活动,正好遇见了伊薇特。伊薇特走过来打招呼,当时顾夏正在跟卡缪说话,戴维一下子把伊薇特拉到角落。
“戴维,我很抱歉,记者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伊薇特笑,脸上并没有当真抱歉的表情,“幸好没有影响你们的感情。”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跟顾夏解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伊薇特看着戴维慌乱的样子,有点愕然,“我以为……真的很抱歉。”
“该说抱歉的是我,伊薇特,我没有责怪你,是我先伤害到你,我一直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只不过这件事,顾夏也许有很深的误会,她没有问我,我更加不知道怎么对她解释……”
伊薇特难过地扭过头去。去年在纽约,她的生日会后他们站在露台上,戴维提出分手,他说他爱上顾夏了,那时她的心里翻江倒海般难过,现在那难过又回来了。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有过你和苏珊的绯闻,你从来没有想过跟我解释什么,我以为你就是那样的人,从来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搞错了,我早该知道,我和顾夏在你心里的位置是不一样的。”
伊薇特离开戴维,径直走到顾夏那边,笑着招呼卡缪,“嗨,卡缪!莫尼卡还好吧?”寒暄几句,亲热地拉着顾夏的手,走到旁边坐下来。
“顾夏,我要跟你道歉,杂志上写的我和戴维的事并不完全是事实。”
“我知道。”顾夏笑得心无芥蒂,“而且那都是过去的事,我对历史没有兴趣。”
顾夏这几句话说得慷慨,实则完全把自己摆在了主动的位置上,全然忽略了戴维原本是伊薇特的男朋友,她才是后来出现的那个人。
伊薇特心里不舒服,有几秒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生存的这个圈子里,每个人都有一个面具,有些人有好几个面具,知进守退,表面维持一种很好的关系。顾夏却好像完全不在乎什么关系,做人做事皆不留余地,她应该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敷衍,如果她愿意,或许她可以把世界敷衍得风雨不透,可是她偏不,而且她非要让别人知道她不,这样的脾气是要吃大亏的。
伊薇特想着,站起来说,“你不在乎就好。戴维很在乎你的想法,我不想给你们制造误会。”
“你不必担心,戴维从不做让我误会的事。如果这件事有什么让我介意,就是我怕戴维因此受伤,也许你知道名誉是很重要的事,戴维最讨厌绯闻。”戴维朝这边走了过来,顾夏头也不回地继续对伊薇特说,“所以我尽量避免跟他谈这件事,我自己倒是无所谓的。”
戴维显然听见了后面这句话,看着顾夏的眼光里忽然有了一些了解与感动,站在那里,体会着这句话。伊薇特看着戴维脸上的表情,一句话也不想再说。戴维的脑子里只有一根线,那根线已经握在顾夏的手里,他连挣扎的想法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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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顾夏对着镜子涂口红,她想这样的收梢也算不坏。戴维可以原谅一个女人把他卖给媒体,但他不会跟出卖他的女人在一起。
戴维与裘雷诺是不同的。裘那家伙,前女友分手后拿他的性取向大作文章,赚了不少稿费,可是到现在他们居然还在藕断丝连,戛纳电影节上一起走红毯。裘是真的不在乎,他对很多事都不在乎,但戴维对很多事都很在乎。
其实,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呢?这个时候的顾夏并没有多想,她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自问,其实错的是她吧。
在世人眼中,是她横刀夺爱,是她从伊薇特手中将戴维抢过来的,虽然她并不认同这一点。戴维是一个有自己思想和感情的人,并不是一件物品,绝不能够用抢来形容,他有权利决定与谁在一起。他与伊薇特只是恋爱,并没有结婚,即使一个人结了婚,也有权利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事实上,如果没有她,戴维和伊薇特最终九成还是会分手。
然而,然而,如果没有她,如果戴维和伊薇特只是自然平淡地走到结束,整个故事是不一样的,他的结局是不一样的。
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顾夏才逐渐懂得年轻时候的她自己。那些年,她活得非常任性,实则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亚历克斯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她以为早就不疼了,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事实却是,她已经习惯这种疼痛了。她不知如何填补那个空洞,她用布洛迪来填补,她用戴维来填补,她拼命抓住她所能抓到的趁手救命浮木,过程中对许多人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包括对她自己的伤害,可是徒然。裘雷诺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她是明白得太晚了。
戴维走进浴室,靠在门边一直笑,顾夏问他什么事。
“今天晚上有一个人想和咱们一起吃饭……”
“伊薇特不会还想请客吧?”顾夏看戴维笑得不对,转而猜道,“苏珊﹒帕维尔又来采访了?”
戴维笑得更厉害了,他料想顾夏猜不到,“莱顿请咱们去银塔餐厅。”
“什么?”顾夏放下梳子,从镜子里看着戴维,“我有没有听错?”
“一开始我也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说得很严肃。我希望他不是开玩笑,我想和他做朋友。”
顾夏明白,戴维不是在乎多一个朋友,他只是想和她的朋友做朋友。
那年在巴黎的罗兰加洛斯,卡缪赢了科林,成为红土之王。但对于戴维和莱顿,比冠军奖杯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友情。这是他们友谊开始的地方,这段感情维持了整整十年才算满了。
戴维、顾夏、科林、卡缪,他们走过很多地方,现在加上了莱顿。满世界打比赛的间隙,他们去潜水、钓鱼、拍照、赛车、蹦极、抱着海豚拍照。之后在德国打完一场公开赛,他们开车去意大利,戴维和莱顿合伙把顾夏扔进了地中海,卡缪游泳把顾夏捞上来,回到酒店顾夏把枕头扔出门口,让戴维在莱顿的房间睡了三天,口口声声要拍他们的艳照卖给米兰体育报。
有一次顾夏问莱顿,他几时改变了对戴维的看法。
“蒙特卡洛的决赛之后,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去巴黎,把车还给布洛迪,我和他聊了很多。我们都觉得戴维是真的爱你,爱情是没有过错的。”莱顿的语气有点悲伤,“布洛迪说,爱情没有过错,只有错过,他错过了你,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顾夏说不出话,她因为寂寞而错爱一人,布洛迪却因为错爱一人寂寞至此,她亏欠他。想了想,仍是这句话,“他还好吗?”
莱顿想告诉顾夏,布洛迪找过她,在她消失的近半年时间里,布洛迪把整个地球翻了一遍,他亲眼看见她走向别的男人,他走过那么多路,他做过那么多事,他伤得那么深。莱顿看着顾夏的眼睛,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布洛迪说过,见了顾夏不必提起,永不必提起。
莱顿挣扎半晌,避重就轻道,“他很好。他离开巴黎,回到荷兰,那是他的地方。他说于他而言,巴黎有点太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