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筠和孟桓在星夜离府。半个时辰后,州司的差役将徐府围成铁桶。
夜雨霏霏将寒气送入帘内,在马车的轴轳声中,她的躯壳冰冷麻木,仿佛遁离了一场大梦。她恍然思虑到,如果那夜是父亲坐在马车里,是不是还能一如从前,不必体味这世道辛苦。
“孟桓,去城西的城隍庙吧。”她掀帘道,瞥见他脸上被风吹得泛红,鬓发也有些散乱,但是脸上比月色还轻快。
“得令。”他勒住辔头,驱车赶往另一条大道。
江筠坐回去,将二人的行李安放在木踏后,又撕下贴了一日的假髭须。
到城隍庙时,已接近子时,破败的庙门显得十分凄异。
她点了一根火烛,和孟桓一起找寻折柳。原来她早已到了,听见二人的呼唤从香油台后面出来。
折柳见她装束不同,只是笑了笑,“先生要转交什么东西?”
江筠握住她的手,正色道,“姑娘的性命,转交给你了。”
折柳知道事关重大,也正色听她说。“当下徐府已被州司控制了。姑娘在府中受苦多年,也知道内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我动了旁的心思,希望姑娘有来日,因此才诓骗你出来。”
“怎么会是诓骗,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她淌出两行热泪,脸色有些悲戚。
江筠知道她有舍不得的人,只和她坦诚道:“我也有想救的人,但那是我力不及的。如今保了你,被查出来亦是不小的罪名,姑娘知道我的意思吗?”
折柳感激地擦了泪,“先生大恩没齿难忘。今后折柳打算远走他乡,隐姓埋名生活,断不会再提以前的事情。”
“那很好。你身上还有盘缠吗?”江筠又问她。
折柳道,“我还有些银钱,撑持一段时间不成问题。”
江筠点点头,又往她包袱里塞了些盘费。“使不得,先生”,“路上要用,这点碎银你先收着。且去最近的客店歇息一晚,明日尽早出城。”
回到苏家已是深夜。她浑身乏累,闭上眼睛,却始终不得安眠,直到天破晓了才迷糊睡去。
醒来以后,估摸着已近正午,隐约能听见苏合同孟桓讲话的声音。
她爬起来洗漱了,走去隔壁见他们。苏合起身,拉她来榻上坐着,“筠儿,可了不得了……”
江筠忙问他们:“出什么事了?”
“裴陟反了。”孟桓干脆直中肯綮,又说了事变的始末。“昨夜只抓住了裴练,裴陟从暗道逃跑了,据说他已经亡命江北,打算伙同河中叛军前往河西。”
“他怎么敢的?”江筠难以置信。
孟桓压低声音说:“强弩之末罢了。他还在路上叫屈,说自己是清白的,只是被逼得不得不反。现在不光盛陵州,连江北江南都传遍了他造反的谣歌,上面怎么会坐视不理?”
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然风雨如晦,江筠觉得有些心悬。
“我知道筠儿在担心什么,”孟桓合上折扇,在桌上敲打了几下,“我从向大人那里得知,徐府的证据只能说明他两头通吃。他若是不抗捕,再拿出些补过的证明,说不定还有可能免除死刑。但既然他明面造反了,必然是株连九族的下场。”
江筠被他扇的风激出一个喷嚏,皱眉道,“几月了还用扇?”他嘻笑着收起来。江筠又问,“裴陟也算手眼通天的人物,他要是势力起来了,会变成朝廷的威胁吗,或者他逃去垄楔怎么办?”
苏合思量道:“听向大人说,他肯定撑不过几日。小王爷和江中驻军已经赶往河中,江北道府也派兵拦截了。他左不过两万的兵力,就算人皆精兵,也免不了败局。”
“如是便好”,江筠叹了一口气。
一连几日,江筠都密切关注叛军的消息。她去荟明楼见了向毅,得知他分派在江中镇守,并未直接参与平叛。但他的胞妹向容和宋淳都在大军前线,能获取最新的时讯。
裴氏叛军头几日声势浩大,河中的重镇差点被攻落,但没过多久,两地的骚乱如汤止沸。百姓心中不再惶惶,几乎都在乐道如何处决叛贼,芸芸生活实则如常。
到了第七日,传闻裴陟身边的党羽已被剪除殆尽,他只率领了百人遁入深山谷林。
乍听是瓮中捉鳖的事情,但由于深山地形险要,山雾多发,大军搜了两日仍未知踪迹。
江北往年不曾有这么多秋雨秋雾,今年这时节却持续几日大雾,也是难得一见的怪事。
江筠是被寒气冻醒的,胳膊印出几条枕簟的纹路,手心酸麻发凉。
大概是方才睡得香甜,被褥踢开了也没发觉。环顾四处,屋里的炉火已经熄灭了,但苏合肯定添过一回。
昨晚她没有做噩梦,反而是梦见了母亲。残存的梦影模糊又遥远,她以孩童的身躯,拼尽全力也未追赶上。后来她张开嘴呼喊,却一丝声响也发不出来。
回忆半晌后,心里头有些落寞。她爬起来整理衣装,收拾好了去找孟桓,发现他也在理衣束发。
“只看着吗,不来帮我?”他低头系好腰带,将手上簪发的束带递给她。
无何,她只好替他束发。他正坐在长凳上,规矩地背对着江筠。她握住的发丝漆黑又柔软,能从后侧看见深藏的银丝绦。
“把我当丫鬟用了?”她小声念叨。
“难道不是话本里的小夫妻?”孟桓反问一句。
江筠一时没反应过来,再脸红时,他已经把束发拨到肩后,坦然道,“向毅要去江北了,问我们要不要跟去。”
江筠即刻说,“自然要去!这两天我也正想找他商量。”
“那你先去收拾行李,一会儿我们就去州司找他。”
裴陟遁逃的山谷名叫腾蛇谷,她在方志里见过几回。因她有些过目不忘的本领,脑中对江北险地印象深刻。只是不曾亲历,总要忌惮几分的,和向毅汇合后,他的分析也佐证了她的猜想。
说来也巧,她和孟桓赶到江北后,山雾也散尽了,然而天色仍有些阴沉。
她给向毅看了数张地图,如何进山,有哪些湖泊悬崖洞窟都一一标注了,向毅直言她雪中送炭。
不过一日,前方便有生擒余党的捷报。原来他们藏匿在山洞里,几近穷途末路。
午后申时,向毅和一位身着戎装的姑娘回营帐。江筠猜测她可能是亲妹妹,果然不差。
这姑娘腮上还挂着一点血渍,模样端方,眉宇间有着飒爽不凡的英气,是一见便让人钦佩的那号人物。
“这是家妹向容,小名子悦。她也随淳兄征战多年了。”
江筠行了礼,望着向容,她和向毅有六分相像,不过轮廓更柔和可亲,也不似哥哥黑炭一块。
向容只是垂眸看了她,略点一点头,便回帐中睡觉去了。几个女护卫跟着替她捏肩捶腿。
向毅无奈笑道:“她就是这样,不爱和生人说话,你们随我来吧。”说罢带二人去议事的营帐歇息。
“江姑娘,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坏消息。”她哪有心思等卖关子,脱口而出便是。
“坏消息是,裴陟还活着,而且还没被抓获。”
“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宋淳和容儿已经替你将杂兵除了,就剩这个贼头在亡命。我听徐府的线人说,你很擅长弓术,有没有兴致亲自围猎这老狐狸?”
江筠听了一惊,又立即点点头,“那感激不尽。”
“行了,即刻出发吧!我让人给你们送些装束。”
两位女将来给她送盔甲护心,又亲自替她穿上。
孟桓也穿戴好了,来帐中看她。见她面色凝重,手里握着弓,便想着安慰她一下。
“谷中寒凉,把斗篷穿上吧。”孟桓要替她系带子。
“不必。”她推开了,掀起帘幕出去,快马已在跟前备好。
腾蛇谷中。
江筠、孟桓跟着向毅纵马入山,她瞥见要塞上都驻扎了兵卫。山谷里草盛木稀,能看见不少交叠的崖窟。
三人分路而行。江筠走在西侧山坡,尽力审慎地回忆图上细节,四方探视几遍,心里也有了周全的盘算。
高天上彤云密布。她衣甲单薄,但是感官比平时更敏锐。虽然心口燥热,但也能凝神找出唯一的猎物。她是抱了赴死决心来的。
在高处留意逡巡许久,忽然听见向毅的鸽哨声,她策马到山前岔路上候着。
果然有一人快马逃出,是裴陟!他见来路上有人守着,立即勒了缰绳,脸上有一丝惊惶。定睛一看是女子,他诧异道:“你是何人?”
江筠也不理会,只是搭上了箭矢,绷紧手中的弓弦。
裴陟霎时恼羞成怒,他提着半折的枪柄冲杀过来。但看弓已拉满,矢尖纹丝不动地冲着心门,瞬间胆气尽失。那是鹰隼狩猎家禽的眼神。
他勒马往回逃,嘴上还高声道:“若能放我一条生路,我赐你享不尽的富贵!”
江筠挥鞭跟上,山呼海啸的冷风灌进血液里。她紧盯着裴陟后背,脑中闪过江霈卢适逢血肉模糊的画面。她瞬发了一箭,箭矢擦着他耳下穿过。
裴陟折进一片短松林,奔逃得更快了。
江筠擦了擦鼻尖,手背冻裂了。抬头看时,云间飘下纷扬的碎雪。
她迅速绕道从小径穿入松林,此处可以截断裴陟的退路。不远处又是向毅的警哨声。裴陟也猜出来了,他们是蓄意围堵的。当下被江筠追至悬崖,已然无处可退。
“你到底是谁,和我什么仇怨!”他在故意找话,还想着伺机下马遁逃。
江筠漠然抬起弓矢,只看见一张频死的脸,说什么并不关心。可是脸上竟漫涌出一片热意。
锋镝一瞬刺进他胸膛,她知道这一下非死即伤,安心了。
最终……她沉沉坠下马,脑中听见丝弦断了,满身裹上腥风和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