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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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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步行又走了近一柱香的时间,终于看到烛山半掩的身姿。一路上飘飖许多布带符幡,是有些仙道玄虚之味。

    江筠悟出些凉意,一会儿跳完了池子,肯定要回去煮碗姜汤喝。

    望见灵池一隅时,周汀和江筠都叹为观止,仙雾飘渺,山明水秀,莫不是到了仙境?

    过道处突然有一阵响铃声。

    “收存干净衣裳啦!十文钱一个时辰!”有个支着小摊的孩子叫喊。

    “小孩儿,这是什么意思?”周汀低头问他。

    “我这里专门替人保管衣物,我可见多了狼狈落水的凡人了。”他朝周汀摊手笑道。

    周汀也笑了,“你看我像不像有道根的?”

    那孩子说:“不像。”说得毫不犹豫。

    周汀有些来火,“臭小子,我还偏不存了,就这么跳。”

    小孩反唇相讥说:“不存就不存呗,一看就知道你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一会儿泥猪似的爬上来才好笑。”

    这话把周汀气得一蹦三尺高,他靴子一撂,猛地扎进池里。

    江筠和孟桓只好也跟着跳进去。

    大意了,就这么草率,一点准备也没有!可是她想打退堂鼓也不行,只得憋足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脚下坠往金光殿,又像踏悬在半空。

    她不敢呼吸,挣扎着上不去,只是徐徐往下坠。环视两侧,不见周汀,只有孟桓的衣袂在动摇,幸而他是有灵台的。

    他朝她伸出手,江筠握住了,温热的手掌暂时让她安心。随着他游弋了半晌,最后稳稳落在无垠的光廊前。

    想起求仙书里的传说,这大抵是“天门”?

    孟桓松开她的手,嘱咐她:“吸气。”

    她张开嘴,吐出了两个气泡,但又确实可以呼吸言语。

    长廊被迷雾掩尽,她环顾四周,看到了碎镜一般的光影,倒映着千般画面。

    “这一侧,是你的灵台。”孟桓指着她那边。

    她看见了倒悬的青天,在湖面之下。抬头看时,却是遥不可测的深潭。她被这样颠倒的景象吓了一跳。

    “好,果然是道根不浅。”孟桓笑着说。

    她朝另一侧碎片望去,是巍峨的高天,九重宫阙伫立云间,偶尔有隐隐雷鸣蛰伏其中。原来他不曾说谎。

    “每个人的灵台都不同么?”

    “那自然。”

    江筠有些失落,她问,“那我的,怎么有些奇怪?”

    孟桓摸了摸下巴,揣测道:“灵台终归是灵之所钟,映现什么都不是坏事。况且修道以后,也会随法力的增益有所改变,所以不必太忧心。”

    她点点头,又转头深深看了一眼,问他:“这里好像没有出路了,我们该怎么回去?”

    “随我来。”他往亮光处走。

    江筠跟上他,在无尽的光雾中缓慢穿行。

    最后看到了一方洞口,踏出来豁然开朗,竟是烛山的另一侧。

    看看身上的衣物,一点水渍都没有,奇也怪哉。

    二人绕回灵池,周汀失魂落魄地坐在池边,身上换了素朴的罩衫。

    “叫我好等。”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孟桓拉他起来,看了看远处支摊的小孩,他此刻也在偷笑,便安慰周汀道:“这种天生的东西,没有就罢了。我听说不少道士也是后天修炼的,只要你肯勤下功夫,还是能入我门中。”

    “算了吧,我才不下功夫。不过好奇凑趣,谁非要求仙入道了。”他还有些愤然。

    孟桓看向别处,那这事不提也罢。

    “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

    “从这儿回去是不是会经过琉山?我想给姐姐找些药材。”江筠问他。

    孟桓点头,绕一下能到。于是又上了大路,在驿站借了三匹马。

    回到熟悉的竹屋处,明月已在澄空遍照大地。

    江筠一直很好奇,这样临水透风的屋子,不会潮湿得难以居住吗?她想问孟桓很久了。

    “你忘了,我是术师,自然有应对之策。”孟桓示意她过去,然后用手遮挡了她一只眼睛。刹那间,她看见屋外有一层光晕。

    “这叫结界,有些道行的术师都会布张结界。这是入门必学的术法之一。”

    江筠有些佩服,“那你这样道行高深,岂不是能在人间任意妄为?”

    “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孟桓合上扇子敲着手心,“在人间使用道术的规矩多了去了。”

    许多道术是禁术,比如幻术,俗称障眼法。道术只能用在妖邪身上,不得损伤平民。使用道术时,往往会让妖灵和同行感知到,所以也有一定风险。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怪不得没见他逞能炫技。

    周汀站在坡上眺望竹屋,残荷纤弱地举着蓬头,百杆竹影照拂着,和微风一起掀动粼粼月光。

    “这样好月,难免让人想起诗书中清新隽永的意象。”他掀衣而坐,望着明月发幽情。

    江筠也在他身畔坐下,问他,“你想起哪些诗书了?”

    “望水应有尽,寻山不厌秋。何如云梦处,月海忆如钩。”

    抑或是“山间多细萼,鹿饮误花期。凉月来相送,尘泥剪素衣。”

    她垂首低笑道,“是《玉堂萱》里的山中绝句,棹月翁所著。”

    周汀有些欣喜:“筠妹居然知道,还以为这诗集只在禹都闻名呢。”

    她只是微笑不语。

    周汀又道,“棹月先生还与其妻薪山客合著了《枫月词》,词句婉约却情深意重,在京城里被传为佳话。”

    江筠叹道:“原来如此。”

    “只是后来,先生再也没写过诗词了。只有《忘文集》里收存的悼亡文,还有与亡妻的家信,大抵能猜出先生遭逢的变故,真是令人顿足心痛。”

    江筠两行热泪滚落,见周汀一时惊讶,强笑道:“棹月翁正是家父,今年也亡故了。”

    周汀听了红了眼眶,“是我不对,提起你的伤心事了。”他抬起衣袖替她擦泪,哀叹道:“如果先生还在世,肯定不希望你难过。他书中常有的伉俪情深和舐犊之情,读来几度令人落泪。为了这珍重,你也该好好的。”

    江筠哽咽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去年今日,也是生辰的前一天,江霈在碑前上香,她在远处叩拜,静听他对泉下之人的倾诉。

    十年的鹣鲽情深,是他这辈子拥有的最幸福的时日。本该随宜然而去,但是念及女儿孤苦,挣扎着又捱了十年。现在终于将云儿拉扯大了,如若你泉下有知,来我梦里见一见她。

    姑娘大了,人人都在急她的婚事。我是不急的,当初你十九岁才与我相识,二十成婚,不知好事有几番波折。等她将来有了意中人,我再与你细说……

    “明日筠儿过生辰。”孟桓对周汀说道,突然打断了她的回忆。

    周汀有些惊喜,忙问,“当真,这么好的日子怎么不早和我说?我记下了,明日是霜月初七。”

    她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好记的。”生辰只能让她想起年年岁岁的悲喜,一切都好似一场大梦。

    况且也不知道能活上几年,因为当下心口处就痛如刀割。

    “筠妹,过了明日又长了一岁,这是好事,”他伸手捏她的脸,挤出一个笑容来,“别愁眉苦脸的嘛。”

    江筠甩头挣开他的手,她从小就不喜欢被人捏脸,越发没边了。

    “周汀,你去屋后面的酒窖拿一坛酒来。”孟桓对他说。

    周汀应声去了。

    江筠也站起来,方才坐着不畅快。

    孟桓以为她也要去,一把拉住她,“你留下。”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不知他有何贵干。

    “你不觉得过分吗?”

    “啊?”

    “你说我轻薄,我处处小心谨慎,怎么他又能这么亲近?”他止住话头,但能听出心中怨艾。

    江筠试着挣开他的手,不敢看他的眼睛,脸上也急得通红。

    她从来没想过什么轻薄亲近,但要论说周汀和他的关系,还是周汀这种毫无心机的人好相与。况且周汀的颜貌,俊俏是俊俏,也只是寻常人家的清秀,他实在好看得扎眼。

    “那你要怎么样?”她挣不脱,有些生气。

    他垂眸想了想,松开她手腕道:“简单,你的脸也让我捏捏。”

    她将脸扬起来,一副“要捏快捏”的不耐烦模样。

    孟桓盯着月光照亮的白净面颊,屈起指尖靠近。一触碰到软缎般的肌肤,便觉得书中所写的吹弹可破确实存在。且还是这样的,不施粉黛。他被掌下的柔软细腻扰了心神。

    见他发呆,江筠打开他的手,“够了吧。”被捏过的地方先是红了,继而蔓延至全身。

    “我去屋里找药材。”

    一道符纸行在她前面,点燃了盏上烛火。

    她遮着灯,仔细查看药柜上的刻字,孟桓在坡上喊:“在我桌上,药箱里。”

    打开药箱,格间排着九味药草,拢共三层。实在不能分辨,便把整个药箱带出去了。

    周汀和孟桓已经搬来桌席,在桐花树下挂着灯。

    酒斟满了,花开成簇,灯火粲然,确实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今日来的不巧,老头又在闭关了,不然让他变些戏法也有趣。”

    周汀夹起一块蜜枣,“来,试试这蜜饯,好像味道挺不错的。”

    “来,试试这糕点,是我从观里顺的贡品。”他在故意学样?周汀瞥了他一眼。

    “我有手。”江筠躲开他俩,有些嫌弃。

    这阵仗,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筠妹,明天是你生辰,有什么心愿都可以告诉我,我替你实现。”周汀望着她笑。

    江筠也笑了,有些落寞道:“我的心愿,不可说。不过多谢你的好意。”

    孟桓听着,用筷末蘸酒,画了一道显应符,无数盏莲灯的光影冉冉升起,“那就在心里许愿吧,这莲灯装得下。”

    她合手闭目,一一许下祈求过无数遍的心愿。反正这莲灯装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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