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瞎了狗眼
又听世子道:“知道了。”语气极是平淡,仿佛在说今日风和日丽,景色甚好。
“嗯……那世子爷赶紧不如回飒沓楼去歇一歇,一会儿怕就有心急的客人上门……这里就交给奴婢了。”紫烟温婉言道,声音里含着淡淡的自信与喜悦。
信信心里涌起一阵冰凉的苦涩。原以为千难万难地进了侯府便有了依靠,却没想到,一时冲动,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竟轻易被赶出府去。
难怪家泉母子都不敢惹胡家。
鼻尖微微一酸,眼里蒙上了一层晶莹。
可她却不后悔今日所为。
若世子怜贫惜弱不过做给世人看的,这侯府不呆也就罢了。
当下轻轻抹了抹眼角,正要出声,却听那温暖沙哑的嗓音道:“她们在外头自在惯了,一时不懂府里的规矩也是有的。总是还小,好好教一教就是了。”
手指僵在了眼角。信信抬眼,透过密密层层的荷叶,却只看得见一片银白的衣脚。
“唉,爷就是心软仁善。既如此,就叫黄中民家的打她们二十板子,以儆效尤罢。”紫烟淡淡接着道。
二十板子?信信摸摸自己的小腰,不会被打折了吧?还是暂时先不出去了。
却听世子又道:“那个……小的,是叫信信的吧?身子骨瞧着细弱,一碰就碎的模样,二十板子下去怕不要了她的命。初来乍到的,教训几句就是了。若还是不听教,等过了节,十六之后,让她们来见我。”
信信心口一暖,好像捂了个温热的甜棕子。
也不怪她疑他是个伪君子,实在是那日雨中,她那样凄惨,他竟看也不看一眼。
后来仗剑去找他,他又装作好像不知道她们会被卖进青楼一样。
想不到,竟是她疑错了人。
这时就听胡媚儿娇声道:“可是……她打伤了我们一家三口,您也不替奴婢作主么?难道她是您买来的,便可以随便欺负人么?”明显极是不服。
信信听到这里,大声喊道:“你们自己摔伤的,干我何事!”
亭上众人俱是一惊,都涌到栏杆边朝下看来。
信信拉着云珠迈腿想从荷叶底下钻出来。
可在泥中站得久了,水早漫过胸膊,深陷其中,死活拔不出脚来,干着急。
只得抬手拔了拔身边密密的荷叶茎,绿叶摇曳之间,远远看见亭上银衫随风闪动,就听世子的笑声随风而至:“哈哈,就说你是个机灵的,原来是躲到水里去了!”
信信万没想到,他跟自己说话,口气竟这般亲近,毫无生疏之感,不免觉得腰杆也硬了几分:“她们一伙子人多势众来找我们麻烦,我们不躲起来,难道白等着被她们再打一顿么!”
可恨不能立刻出去相见。
云珠比她还急,拼命一挣,却反一头栽扑进水里。
她赶紧去救,也被拖倒,两人一番折腾,脚下泥水翻涌,在泥水里东倒西歪好一阵,呛了好几口水。
就听上头紫烟急道:“世子爷,使不得,您这衣裳是今儿见客用的,脏了可怎么好!”
“难不成看她们淹死在这池塘中?”
信信勉强站稳,荷叶缝隙中就见那银衫已经到了水边。
紫烟怒斥道:“黄中民家的,你干站着做甚么!还不快下去拉她们上来!真要世子爷自己下水救人不成!”
信信忙急叫道:“世子爷,不用下水。我们出得来。”
他竟要亲自下来救她们,可见他真不是那起子伪善的小人。
虽浑身泥泞肮脏,狼狈不堪,信信心里却跟这碧水蓝天一样清澈舒畅。
便扶着云珠一步一挪往外走,眼看就要走出荷叶丛,却听得有人叫:“爷,长兴侯世子与宣德侯家三公子的车马已经到了门外了。”
“哎哟,这两人性子也太急了,哪有巳时就跑人家做客的!”就听世子朗声一笑
两人刚刚出来,就看见一个挺拔银白的背景远去了。
云珠气得狠拍了一下水:“都是你,不早点出来!”
信信也后悔。
“仗剑,你留下处理两小丫头的事。”
“紫烟,你叫人赶紧把这里布置起来。”
说着声音已经渐远了。
信信听着那声音,站在水中,怔怔出神。
这时亭上多了一个人,仗剑伏在栏杆上向下看,拍掌放声大笑起来:“唉哟,哪里跑出来两条大泥鳅!”
信信回过神来,仰起小脸,甜甜地叫道:“仗剑哥哥,好久不见。”
说着见身旁一朵粉荷花,大如孩儿面,花瓣娇嫩带露,半开半合,馨香扑鼻。
便一伸手摘下,举起笑道:“你要不要荷花?我摘一朵送你?”
遥遥就见仗剑似乎一愣。
不想随即传来紫烟的大声叱责:“今年的头一朵荷花,世子爷都不敢享用,仗剑你好大的脸面!”
信信一时得意,倒忘了府里的规矩。这些花儿草的虽多,可都是主人家的。她们做下人的,不能随意采摘。
仗剑却并不买紫烟的账,转脸道:“她才进府,说错句话有什么打紧?”
旋即冲她挥手笑道:“没事,你再摘一片叶子,小一些的,我拿瓶子装了,替世子爷送去给老太太。老太太保准开心。”
信信这才松了一口气,就站在水里,跟云珠两个选了又选,这才摘了一片碟子大小的鲜嫩荷叶。云珠因未能见着世子,一直嘟着嘴,信信也不好说什么。
两人便又拿起之前的水桶盛了半桶水,把荷花荷叶都插在水中。
仗剑这时已经下了台阶,一手接过桶,笑道:“这样倒好。”
领着两人上了亭子,就见亭中站着一群人。
胡媚儿身边站着一个与她面貌相似的女子,火红如石榴的衣裙,描眉画眼,想来是胡媚儿的姐姐。
又见一旁黄中民家的及众仆妇簇拥着一个女子,身材微丰,脸如皎月,杏眼修眉,穿着一件耦合色绣白玫瑰对襟窄裉衫子,下拖白绫纱裙,脸色不虞,目光不善地瞧着她们两个。
仗剑便冲她道:“你还愣着作什么?还不赶紧叫人来打扫收拾布置起来?”
信信便知她定是紫烟。只是不知道仗剑为什么对她并不客气。
紫烟掩鼻冷笑:“脏成这样,再叫你们打扫,反脏了这里的地,赶紧离开,别在这里碍事。”
信信自然巴不得,便闭嘴不语。
云珠噘着嘴,小脸鼓得像小青蛙,轻轻“哼”了一声。
胡媚儿见信信,嗷叫一声,直要向她冲过来,却叫旁边女子紧紧扯住。
走出之字小径,仗剑方道:“是非经过,刚才家泉已经火急火燎地跑来跟我说过了。别担心。你们两个赶紧回去洗澡换衣。回头到飒沓楼去找我娘洛嬷嬷。”
看着仗剑的背景消失在嶙峋山石树木之后,信信跟云珠才一起往家去。
不想两人正沿着红雪堂外的游廊往东门去,却见曲折游廊粉壁宝瓶门里突然走出一人。
那人上束翠玉冠,身着轻黄广袖纱衫,白玉束腰,身材修长,儒雅彬彬,飘逸如仙。
伴他身旁的青衫小厮见她二人头发身上俱沾着泥叶,隐隐还有腥臭之气漂浮,呆站在游廊上一动不动挡住去路,不免掩鼻露出厌恶之色,呵斥道:“怎么这般没规矩?还杵在那里作甚?还不赶紧给我们爷让道。”
信信回过神来,见前后无路,只有一条游廊,避无可避,只得一扶赭色回文木栏,翻身跨过。落地时扯动后腰,忍不住嘶嘶倒吸两口气,赶紧扶着腰站稳。云珠跟在她身后,也手忙脚乱动作不雅地跳出游廊。
他本并未多看她们一眼,见此反倒转头看过来,挑了挑修长黑眉,淡淡露出一个浅笑,声音清淡如风过竹林:“原来是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云珠俏脸如霞,黑眼珠子里仿佛落下了满天星辰,激动得结结巴巴道:“我……我们……躲胡家姐妹……”
一口气竟滔滔不绝把今日的事情全说了。
那人也不着急,只站在原地静静地听,右嘴角微微挑起。
云珠说得激动,信信在一旁却突然发现事情不对。
若他是世子,他现在该去迎接那个什么侯府的公子,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而且这语气声音态度都大不相同。
那人好似一缕五月的阳光,和煦欢喜,见人自带三分熟。
这一个却好像一轮秋月,需得抬高了头瞧着,疏离冷淡,叫人不敢亲近。
那小厮这才定晴看了看,啪啪拍了拍两下手掌,道:“还是爷眼力好,我竟没看出来是她们两个!你们还不赶紧谢恩,要不是我们爷去求了老太太……”
“侍书,多嘴!”那人轻斥一声,侍书便缩头不再多言。
“你可是伤着了?”他听了云珠的话,却来问她。
信信正满腹疑惑,一时没回过神来。
衣袖被用力一扯,云珠道:“回世子爷话,她伤着了腰!”
就见这话一出,那人脸上的一点点暖意一层层淡下去,就像雨水滴在荷塘里,涟漪一层层渐渐消失无影。
深黑的眸子像蒙上了一层雾:“原来如此。”
说罢,便转身飘然而去。
侍书愣在原地,片刻怒目而视两人,大声“呸”了一句:“瞎了狗眼的东西,还不快滚。”
直到两人消失在游廊的月亮门里,云珠才终于哭出声来,道:“好好的,他……他为什么骂人?!”
信信总算呼出一口气,拉住云珠的手道:“云珠,我们应该是弄错人了。”
她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是玉姨娘所出的二爷,而不是世子爷。
送她们进城的那个老汉竟是胡乱指认的。
难怪一个见她没鞋穿会赏了钱,一个见她在雨中跪求都视而不见。
云珠尤不明白,还问为什么。
信信看看天色,又想自己终归只是猜的,便急急拉了她快跑,道:“这事回头问问焦嬷嬷就知道了。”
仗剑叫她们去见他娘,总不好太过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