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所欲(一)
陈悦的化疗结果在刘医生眼里非常理想,癌细胞不仅没有扩散,反而有被抑制的迹象。
在陈悦眼里,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不过让她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化疗结束,她的身体再次变得虚弱,经常头晕恶心,浑身不舒服,她修养了一个月才堪堪恢复。主治医生给她调整了用药,告知了她复查时间,下一步的治疗计划需要根据她的恢复状况决定。
对于那些想要活下来的人,陈悦是幸运的。以前的陈悦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现在的陈悦全当是老天爷可怜她,给她了却心愿的时间。她没有奢望过和夏予谦谈恋爱。如今有夏予谦陪伴在侧她已经感到满足。她的心愿是以单身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
夏予谦结束了暑假,每天去学校上班,夏予谦很喜欢在学校做老师。
不少以前的同学不理解他,像他这么优秀的人,不应该做老师。夏予谦不以为然,他不喜欢职场上的很多事情,比如办公室政治,没完没了的加班,以及并不紧急的紧急邮件。他喜欢和学生待在一起,教导他们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光明的未来,这些使他很有成就感。
夏予谦考虑过辞职或者请一个学期的无薪假照顾陈悦。
陈悦拒绝了这一提议:“我现在情况稳定,每天都可以照顾自己,你不用太担心。如果我觉得自己需要帮助,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陈悦不愿意成为夏予谦的拖累,她看着周若水一个人把生活过得红红火火,在职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她很羡慕。如果她的病可以治愈,她希望成为和周若水一样强大而独立的人,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港湾。在别人的港湾下,她必须遵守别人的规则,她再不要选择依附他人这一条捷径。
陈悦和冯俊远约好了见面的时间。陈悦特地选了夏予谦去区教育局开会的日子,这样一来,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提早回家。曹旭作为陈悦的律师,绝对尊重陈悦的决定,对于陈悦去见冯俊远一事守口如瓶。周若水犹豫再三,同意替陈悦保密。
“我这算是尊重陈悦的隐私,对吧?她去谈判的时候,我们送她过去,在附近等着,让她手机保持通话,这样应该万无一失吧?”周若水不安地给曹旭发短信,她需要一个人告诉她,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是陈悦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需要被尊重。”曹旭发完之后,担心自己显得太冷淡,又加了一句,“如果这件事情不安全,我不会同意的。底线是我们会确保她的安全,我跟你们一起呢,有事我担着。”
陈悦对此事毫不担心,她正盘算着自己必须趁着身体情况稳定,完成自己长久以来想做的事情。夏予谦放暑假的时候,不允许陈悦单独出门,担心她抵抗力太弱。暑假结束,陈悦找到了机会偷偷溜出去门。
她先在小区了走了走。
周若水说,她一般做决定前,会“试试水”。陈悦从最简单的事情做起,“试试水。”她花了三个小时,绕着小区走了好几圈。
她回忆着自己和夏予谦的初遇,自己和父母分别的那一日,自己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夜,以及自己的梦想与孤独,她没有想到自己回到了这里。她的内心格外平静,没有对自己的批判,没有对往昔的遗憾。已经发生的事情,就随风而去吧。
夏予谦没有察觉异常。她在外面待了3个小时,没有生病,没有头疼,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夏予谦按照惯例去父母家取打包好的饭菜,和陈悦一起吃晚饭,一起看一集纪录片,开始批作业。陈悦在一旁看周若水给她推荐的书。
第二天清早,陈悦打车去了花店。
她没有提前告诉小李自己会去视察。她看到小李正热情洋溢地替一位顾客挑选花朵。小李看到陈悦来了,刚想和她说话,陈悦微微摇摇头,示意她先招待顾客。
“老板娘你怎么来了呀?”小李送走客户,上前和陈悦打招呼。
“我来看看我的花店,你把这里打理得很不错。”
“你满意就好!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啊,你朋友,一位姓夏的先生来过店里几次,说你太忙了抽不开身,让他来店里看看有没有问题。”
“是有一点忙。如果我有一天要把花店出手,你有兴趣接手吗”陈悦在去花店的路上,一直思考着花店的未来,她希望把花店托付给一个靠谱的人。
小李的头摇得更拨浪鼓似的:“老板娘,我不瞒你说,我就想做个打工的。如果我自己做,我得自己和会计联系账本和税务之类的问题,还要自己和供应商签合同,我搞不来这些。”
“这些都是现成的。我找的会计就给我汇报一下财务状况,告诉我什么时候要交税,交了多少多少钱,很轻松的。供应商现在本来就是你在联系,你很熟悉的。”陈悦试图说服小李。
“我觉得打工的话心理压力小一点,而且说不干就可以不干,当然我现在没有辞职的意思。”
“你承担那么一点点的压力,利润全归你了。”
“老板娘,我实话和你说。我家里不缺钱,我喜欢住在郊区大别墅,周末去农场里面喂喂鸡鸭,平时在花店上上班,混混社保。这一点点压力我不想承受。”小李决定实话实说,免得陈悦继续这个她一点没有兴趣的话题。
“老板娘,还有一件事情。夏先生他问过我,有没有一位中年妇女曾经来打听过你。听他的语气,那个中年妇女好像是你的仇家,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到有谁。” 小李观察了一下陈悦的脸色,那位中年妇女应该不是她理解的“仇家”。
她继续说道:“我前几天突然想到,有一个中年妇女问过我你的事情,我一开始以为你们认识,后来她多问了几句,我觉得她在故意打听你,就说我对你的情况也不清楚。具体的对话内容我也不记得了,希望我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小李越说越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一定是夏予谦在查她母亲是如何缠上她的。她的母亲同她已经是陌生人了。她轻轻“嗯”了一声:“她不会再来找你了。”
陈悦的母亲去世了。在她发那条轰动全网的朋友圈前一周,她的弟弟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她的母亲突发脑溢血,走了。陈悦给她的弟弟发了一个红包,他没有收,他说自己可以赚钱。他不希望和陈悦有太多的牵扯,至此以后,两人再没有联系过。
离开花店,陈悦去墓地看望奶奶。她在奶奶的墓前站了很久。
她没有哭。
她决定和自己的弟弟见一面。这或许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了。
“没想到你会想见我,我们的关系挺尴尬的。那个女人以前说过,觉得自己对不起你,因为我的出生,最后把你送走了。她和那个男人吵架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听。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孙友睿开门见山地问陈悦。
“没想到你会同意见我,还千里迢迢从临安过来。”陈悦有一些局促,她还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自己想见孙友睿,或许是同情他,也是可怜自己。
“虽然这家茶室环境不错,不过从临安坐高铁到江城,就为了喝一杯茶,好像是有点亏。”孙友睿察觉到了陈悦的情绪,她有一点紧张,他不明白她在紧张什么。
“叔叔他和你还有联系吗?”陈悦想努力找点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她一问完这个问题,立马意识到孙友睿和自己的父亲显然关系不好,他称呼他“那个男人”。
“他死了。他们欠了很多钱,怎么劝都没有用,后来那个男人失踪了。中间的事情你知道了。那个女人拿了钱,她把高利贷还了。其实还差一点,但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回来了,他们一起去做生意,恐怕不是很好的生意,把所有的钱都还了。”孙友睿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他们到临安找到我,把欠条给了我。我一张张核对过,每一笔账,我全记了下来。他们说对不起我,求我原谅。我,我实在是对这个家没有抱任何希望。我让他们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后来我接到公安的电话,那个男人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出车祸没了,那个女人在去找他的路上脑溢血突发。后事是我办的。”孙友睿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
他喜欢临安,打算毕业之后留在临安,好好工作,攒钱买一套房子。他没有考虑过恋爱结婚,他做好了一辈子独身的打算。
陈悦是唯一和他有亲缘联系的人。他不讨厌陈悦,甚至有一点喜欢。
“我找你,就是想见见你。毕竟是我弟弟,我们都很可怜。”陈悦有一些后悔,没有准备好和孙友睿的聊天内容。她给孙友睿发消息的次日,两人便见了面。
“其实我听说了你的事情,微博上看的,我知道是你。你还好吗?”孙友睿接受了陈悦的善意。
“还好。我在江城有一套房子,是我奶奶留给我的。如果你以后来江城,可以找我,住我家。”陈悦不打算和孙友睿说自己的事情,她的情况太复杂了,“还好”是精准的概括。
“谢谢。我既然千里迢迢来了江城,不如带我去附近逛逛,请我吃顿饭?算是我们姐弟正式相认?”孙友睿给陈悦找了一个台阶下,他察觉陈悦想要亲近自己又无从开口的窘迫。
多一个姐姐对孙友睿来说,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多一个弟弟对陈悦来说,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原生家庭带给他们的伤口已经结痂,疤痕却依然留在心口,他们两人的重新认识,是他们与自己和过去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