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定所
九月一日,陈悦成为了预备班初中生。
她背着书包,一个人坐着地铁去读书。上班早高峰还没有来临,地铁站里的店铺没有完全开张,她穿梭在空空荡荡的迷宫一般的地铁站,忐忑不安。
踏进校园大门前,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努力获得同学们的喜欢。
出乎意料,整整一个学期,家里和学校风平浪静。她甚至不适应这样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偶尔会担心厄运很快会再次降临。
在新的学校,没有人知道陈悦的过去。
她和同学们相处得很融洽。
她长得漂亮,有亲和力,平时话不多,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同学们找她一起去上厕所,一起去小卖部,一起去走廊里透个风,她永远会期待地看着对方,回答“好啊”。她愿意在班会课上唱歌或者和其他同学结队演小品,不管演什么角色,她都会同意。她不怎么主动和别人说话,却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
如果有人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她会说,她的妈妈开了一家服装店,爸爸开了一家饭店。
她像一个普通的初中生一样。
她偶尔在学校的机房偷偷登录企鹅号和夏予谦聊天。夏予谦有手机,随时随地可以回复陈悦。她会和夏予谦分享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这是她向往的校园生活。
夏予谦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再婚,陈悦也不想和任何人提起家里的事情。
然而,或许她就是那样一个不幸运的人。她的母亲和叔叔想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她害怕母亲和叔叔因为自己再发生争吵,在家里总是努力减少存在感,说的话基本都是关于学校的话题,比如今天需要交班费,明天需要开家长会,后天考试的成绩下来了需要家长签名。
她的成绩在一所普通的公办初中里属于中游,没有让母亲很生气,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结束的当晚,陈悦的母亲走到她的房间。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陈悦趴在书桌上写寒假作业。陈母坐在床边,注视着陈悦乖巧的背影,兀自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陈悦转头,敏锐地察觉了不同寻常的压抑氛围:“妈妈,怎么了?”
陈母似乎是做了某一个决定,朝着陈悦摇摇头:“没什么,看你写作业够辛苦的。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陈悦望着母亲的背影,不敢松懈。她写完作业,放不下心来,决定去找母亲,问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走到母亲和叔叔的房间门口,房间里传来一阵刻意压制又异常激动的争吵。
“不是我不想要悦悦,你现在怀孕了,家里只有两间房,以后四个人住很挤。我们把悦悦送过去,该付的钱我同意你付,也不算亏待她。怎么叫做我骗人?出尔反尔?”
“当初说好的悦悦跟我,我要养她,你同意的!现在送到她奶奶家去算什么意思?”
“你别生气,你孕妇,注意肚子,这事我们明天再谈?”
陈悦头皮发麻,心沉到了谷底。妈妈怀孕了,他们要把她送到奶奶家。偷听大人说话真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陈悦若无其事地继续她按部就班的生活。掩耳盗铃,显然并不会解决问题。
过了一周,陈母带陈悦去家门口的一家寿司店吃日本料理。江城的日本料理大多比较昂贵,陈悦没有吃过,仅仅从同学的描述中得知日本料理有许多海鲜,味道鲜嫩,营养健康,另有一些高级的餐厅每日从日本空运新鲜的食材到江城。
陈悦表现出一副很幸福的样子,不停地夸这个好吃,那个美味。
实际上,她的脑子里想的是电视剧里一路被追杀的人最后无处可逃,不认输地说一句:“该来的总要来,来吧。”她没有与人单挑的实力,也没有单挑的机会。她从来没得选。
陈母见陈悦吃完了半条烤鳗鱼,一份手卷,和两小盘寿司,深吸一口气。差不多是时间了。
她挤出一个微笑:“悦悦啊,是这样的,妈妈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说了一个开头,陈母便不忍再说下去。
陈悦意料了到这一刻的来临,显得很镇定:“嗯,妈妈你说。”
自己这一周来和那个男人谈了无数次,男人心眼不算太坏,同意一次性给陈悦七万,按照一年一万的费用,到陈悦十八岁为止,兑现他当初同意照顾陈悦的承诺。这笔钱可以存起来,她每个月再另外给陈悦生活费。
这样对大家都好。自己的女儿在家里十分拘谨,她心里清楚,她们是寄人篱下。如果陈悦住到奶奶家,可以自在一些。她又给对方生了一个孩子,日子总不会太困难。
陈母沉默了一阵子,温柔地说出了对于陈悦而言十分残忍的一个请求:“妈妈怀孕了,叔叔家房间不够,你愿不愿意去奶奶家住?妈妈和叔叔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付学费和生活费,妈妈空了就来看你,带你去吃好吃的,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妈妈不要我了。
陈悦整个人都懵了,即使她早就预知了自己的未来。周围的所有一切都仿佛静止了,被打上了模糊的马赛克。她看到母亲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稍稍回过神来。
她想说:“我不要离开妈妈。”话到嘴边,她改口答应:“好。”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解了整件事情,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她习惯性地妥协,反正她从来得不到什么好东西。
陈悦的母亲结了账,带着她回了家。
陈悦再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她像一个牵线木偶,跟着母亲回到了家里。她假装自己要写寒假作业,支走了陈母。她没有写作业。她躲在漆黑的衣柜里,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与世隔绝,与悲伤隔绝。
陈母很快和陈悦的奶奶联系上,着手帮陈悦收拾行李。陈悦搬来的时候带了两个箱子,搬走的时候,还是两个箱子,多出了两条新裙子和一个装满课本的书包。
男人帮陈悦把两个箱子搬上出租车,给了出租车司机三十元:“师傅,我老婆怀着孕,麻烦你到时候帮忙把两个箱子搬上去。”司机点头同意,收下了钱。
男人又跑到后面,给正要上车的陈悦一百元,让她买一些零食。大概这样可以减轻一点自己的愧疚。
陈悦拿了钱,一句话没有说,进了出租车。
陈母把陈悦送到奶奶家,在门口叮嘱了陈悦两句,要听奶奶的话,要好好读书,急匆匆地走了。
走了几步楼梯,陈母又折回来,把一张银行卡递给陈悦:“里面的钱,应该够你读书读到高中毕业,我每个月会继续往里面打一点。你需要用钱就让奶奶带你去银行取,密码是以前的密码。”
以前的密码是妈妈的生日,爸爸的生日,和她的生日月份组合。现在,她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
她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流浪猫,或许比流浪猫好一点,她有一个愿意收留她的奶奶。
奶奶用自己的退休工资给她买了一张比折叠床舒服的小床,铺上了印有哆啦a梦图案的四件套,把窗帘换成了她最喜欢的橙色。
奶奶家的书房正式成为了她的卧室。
她安顿完毕,寻找时机,偷偷打了一个电话给夏予谦。也不算偷偷,奶奶每天早上会去菜场买菜,而且奶奶平时不怎么管她。
电话接通,她一时语塞,他们通过一个学期的远程交流,明明应该很熟悉了。她生硬地告诉夏予谦,自己搬到了奶奶家。
夏予谦正在和父母一起吃早餐,他听到这句话,激动地站了起来:“真的吗?我今天就去奶奶家找你!”
夏予谦的父母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夏予谦尴尬地解释了一番。由于夏予谦是男孩子,学习成绩又好,他的父母平时不怎么约束他。他想去奶奶家,当天便去了。
夏予谦到了奶奶家,打算直接去找陈悦:“奶奶,我去找陈悦玩。”
夏奶奶拉住夏予谦:“隔壁这孩子,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那天她妈妈拿着大包小包把她送了回来,张阿姨说她以后一直住在这了。你别惹她不开心。”
陈悦搬到了奶奶家,不是寒假的临时安排。也许陈悦找他,是想和她聊一件不太令人愉快的事情。
他敲响了陈悦家的门:“奶奶好,我来找陈悦玩。”
陈悦见是夏予谦,沮丧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
她笑眯眯地把夏予谦带到自己的房间:“当当当当,我的房间。”夏予谦听着陈悦说她想有一个哆啦a梦,这样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解决了;听着陈悦说她喜欢橙色,橙色充满了活力;听着陈悦说她以后应该都不会搬走了。
“我听说,你妈妈把你送过来了。你妈妈她……”夏予谦小心翼翼地问起陈悦搬家的缘由
陈悦不愿意提起。她低着头,抿着嘴:“我妈妈不要我了。她,她和叔叔有了新家,要有一个新宝宝了。她问我愿不愿意回奶奶家,我同意了。我现在有点后悔,有点想她,我们不提她了好不好?”
每次见到夏予谦,陈悦都会忍不住向他倾诉一些心里头藏着的事情,眼泪随之哗哗地流下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夏予谦认为陈悦的母亲十分不负责任,他赞同陈悦的选择,总比待在新家受欺负强:“我以后会常来奶奶家找你玩的。”
夏予谦带着陈悦到自己奶奶家,他们一同打了一会游戏,他又邀请陈奶奶和陈悦一起到家里吃饭。两个老太太围绕菜市场哪个摊位的哪些蔬菜比较实惠讨论了一个中午。
午饭过后,夏予谦不得不回家学习。他打算报考初中的竞赛班,需要在寒假准备考试。
夏奶奶正要提醒夏予谦该回家,拍了拍脑袋,想起一件事:“悦悦,你妈妈有没有和你提过户口和学校的事情?你搬过来以后,原来的学校在哪里?你去原来的学校读书吗?你不如把户口迁到你奶奶的房子里,在附近读书,比较方便。这里对口的学校虽然不是一流的初中,也还可以。”
陈悦一脸迷茫地看着夏奶奶,没有人和她提过这件事情。她不明白夏奶奶的意思,她吓出一身冷汗,她害怕自己没有办法读书。
夏奶奶瞧着陈奶奶和陈悦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让陈悦打电话给她妈妈,问问她妈妈同不同意迁户口。陈悦连声答应。
陈奶奶催着陈悦打电话:“这是大事,你赶紧打电话问你妈。”
陈悦不懂这些复杂的流程,她明白这件事情很重要。她把夏奶奶的话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
陈母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关于迁户口的事情,她想再考虑一下,她希望自己生完孩子,男人的态度能有所转变,让陈悦的户口迁到男人的房子里。
在一边旁听的男人立马把电话抢过来:“悦悦聪明,想的周到。这件事情我会去问清楚怎么办的。”
男人似乎在公安局有什么门路,迁户口这件事情他很快替陈悦办好了。至于转校,夏奶奶帮忙走了一点关系,她原本的一个学生在对口的初中工作。有了内部人员的帮助,这些程序走得十分流畅。陈悦的户籍和学籍赶在第二学期开学前完成了变更。
陈悦麻木地接受着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对未来有什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