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哥,嫂子!”虞时安起大早专门来机场等人。
这是华歆头一次见到虞时安本人,先前见过照片不算。虞家兄弟个头差不多,两人居然没有一个像时月,都像虞锋。虞时南的五官更像爸爸,虞时安的气质更像爸爸。
待熟络之后,虞时安又像时月了,话匣子打开根本关不上。从机场到学校,一路上他讲虞时南买的电脑,讲今年春天比尔盖茨来国内带的第一代笔记本电脑,讲前段时间参加的计算机比赛。
“大哥,上次比赛的队伍里还有化鲤哥的女朋友。”虞时安本来想调侃孟化鲤老牛吃嫩草,突然想到嫂子和自己亲哥谈论婚嫁的时候也是大学生,便把后一句话咽了下去。
虞时南问道,“你怎么知道?”
虞时安说,“比赛结束的时候,我见化鲤哥来接她。不过我和他们隔得远,没打成招呼。那个女生超级厉害,他们队几乎是靠她才拿的冠军。”
虞时南又问,“女生跟你一届?”
时安说,“对,跟我一届,燕大学数学的,开学大三,名字叫许晓薇。”
这是一段很小的插曲。虞时安转头又向华歆介绍起自家附近有哪些好吃的好玩的。“学校的礼堂每周都会有文艺节目。有时候放电影,有时候是演出,时不时还有歌手来校园宣传新歌。嫂子,您感兴趣的话,路过礼堂可以留意它的公告栏。”
“好啊,谢谢时安。”华歆犹豫过如何称呼虞时安,像他哥那样连名带姓的称呼显得太生疏,像几位老师称呼小安又太过亲昵,所以她迟疑之后只称呼他的名字。
中午饭在学校附近的饭馆吃的。饭后,时月和虞锋回办公室工作。虞时南和虞时安俩兄弟将外公和华歆送回家,歇过晌,一个赶火车回海城,一个背包回自己学校。
华歆在这里虽然稍微有点不自在,不过大部分时候是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
因为三位老师都挺忙的。时外公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不过因为他在学界的影响力,每学期还会与青年教师合开一门课,平时没课的时候会见老朋友或者伏案写学术著作。退休生活过得并不比上班时候轻松多少。
时月和虞锋更是不必说,忙是寻常的。不忙的时候,他俩也不会给华歆很多家庭社交压力。
倒是有一回,时月听到华歆的电话响。她打趣说道,小花来江城才十天,虞时南打来的电话次数已经超过了往年一整年。
白天,华歆带着时月的工作证,进出图书馆借阅书籍,出入教室旁听课程。
有时候,快到饭点,外公会打电话约她在一个食堂门口见。她背着书包,外公摇着轮椅,俩人结成了吃饭的饭搭子。当然,他俩并不总是一起吃饭。外公一周有一大半的时间要和他的学生或者院系里的同事们一起用餐。
有时候,华歆也会跟西语语言文学课的肖老师一块吃饭。她厚着脸皮旁听了肖老师的两堂课,又在图书馆经常遇到肖老师。慢慢地,俩人熟悉起来,偶尔到了饭点会结伴去食堂。肖老师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依然好心提醒她,“大好年华,赶紧回校园正经把书本捡起来。”
时月和虞锋看她白天泡图书馆,晚上开灯看书到半夜,也提议她索性留这里准备下一年的研究生考试。
时月劝学劝得更加独特。“阿南那么忙,你平时也是一个人。趁着没有小娃娃,回学校里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小奶娃在懂事之前,从来都不是天使,纯粹是小混蛋。他们一会儿哭,一会儿闹,一会儿拉屎,一会儿尿尿。有他们在的每一秒钟,我敢打包票,你看不进书本里任何一个字。所以,珍惜现在的好时光。”
当然,时月说的时候,表情更丰富一些,惹得华歆偷乐不止。时月跟一般的婆婆不一样,甚至跟时月的同龄人也不一样。
前几天,华歆跟着时月一起出门,遇到学校的几位老师,时月介绍说这是我儿媳妇。老师们客套地说,媳妇有了,下一步该抱孙子了。等那几位老师走远,时月跟华歆说,小花就当听到了一句,吃了吗。语言有时候就是废话的艺术,尤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旧观念。
物理老师对语言的理解和运用比她这个中文系的毕业生还要深刻。
时间流逝,八周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完。最后一周,时外公也加入了劝学的行列。十月的这天傍晚,华歆和外公从食堂出来,回家路上经过水果摊,挑了一兜新上市的富士苹果。
“小花,把袋子挂轮椅上。”外公提议。
华歆拒绝,“不重。挂轮椅上您摇起来吃力。”
尽管水果不太重,时外公在华歆第二次换手歇息的时候,将轮椅停在一个长椅边。他示意华歆歇会儿。
时外公问,“小花有没有想过重回校园念研究生呢?念你喜欢的,也是你擅长的专业。”
“有过念头。肖老师也建议我考她的研究生。不过我还没跟我哥商量。”华歆说。
她最初的打算是去自己的母校念研究生。现在江城的老师又是她非常喜欢的一位西语翻译大师,自己这几天也在纠结是留海城还是来江城。只是如果在婚姻存续期间,她要来江城念三年研究生,出于起码的尊重都应该先知会虞时南一下。
“怕阿南反对?”时外公看着她,说,“小花,咱俩打个赌。”
“赌什么?”华歆问。
外公说,“我赌阿南不会反对你继续念书。”
“我会先跟他商量的。”华歆说。她没参与打赌,因为她自己决心要念书的话,他即便反对也是无效的。
时外公不经意地抬眼朝远处看了看,又别过头对华歆说,“你们俩这样挺好。你外柔内刚,他外冷内热,相辅相携。”
华歆沉默了一会儿,想趁着这个机会打探这家人认为的虞时南的心理创伤究竟是什么。“外公,我哥他从小便冷脸寡言吗?时老师、虞老师和时安都挺爱说爱笑的。是因为外婆早逝,还是因为他从小没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缘故呢?”
时外公心里一颤,面上不显。关于小时候,阿南终究还是有选择性地告知小花。如今既然小花好奇,他想由自己亲自揭过去的伤疤或许更合适。
外公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斟酌措辞。又隔了许久,他才从水果袋子里挑拣了一颗不那么齐整的苹果捧在手心里。
“小花,我给你讲段往事。我尽量客观,你随便听听。我的故乡也盛产苹果。在我十二岁随父母搬家到长沙之前,老家的院子里一直有一棵苹果树,每年都结果。我童年的乐趣,除了识字读书便是看苹果树开花挂果。”
华歆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不过她在外公停顿的时候,搭话问道,“结出的果子也像红富士又大又甜吗?”
“看年景。年景好的时候,结出的果子个个漂亮。生长期的幼果,一怕虫害,二怕冰雹。我十岁那年的夏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雹子。鸡蛋大的冰疙瘩砸在苹果的幼果上。等夏去秋来,苹果熟了。大部分果子,只有一边光鲜亮丽。另一边因为挨过雹子蹂躏,都有明显的伤疤。”时外公举着手里的那颗苹果做演示,“你看这个苹果也有一个疤,这是风雨的痕迹。这些伤并没有随着果实的长大而变小或者消失。”
华歆听到这里原以为时外公要借着苹果讲他自己的往事,心里猜测难道虞时南的心理创伤与外公的腿伤有关。
“苹果的伤痕在皮上,人的伤痕在心上。阿南从出生便由他外婆带在身边。他小时候见过他外婆被人从病床上野蛮地拽拉下来去接受所谓的批判。每一回他都跟在人群后,外婆的每一次尊严受辱都形成了他心底的一道疤。”说到这里,时外公停顿了一下,看向华歆问道,“小花知道阿南他喝药很艰难吧?你一定不知道是为什么。”
华歆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没有吱声,只是呆呆地点头,然后摇摇头。
时外公继续说,“他外婆停止心跳的前一刻钟,人倒在了挨批判的讲台上。那帮正在批判她的人慌了神,他们担心惹上人命官司,怕麻烦。不知是谁,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便开始往他外婆嘴里灌。那群人灌一口,外婆吐一口。这个场景被阿南看在眼里,记在心底,从此形成了心理和生理的应激反射。”
“啊?”华歆赶紧用虚握的拳头挡住了惊呼的声音。
“那是阿南遭遇的第一场雹灾。”
“还有第二场?”华歆问。此时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时外公没看她,双眼平视远方,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对。第二场是我施加给他的。”
华歆在外公沉默的间隙问道,“让他去海城念书?”
外公稍显迟缓地摇头,“不是,那最多算一场毛毛雨。他外婆去世,我的腿伤了,改造也暂停了。第二场雹灾是几年后,我打算再婚。”
华歆说不准这个消息在当时对于那个家庭是好是坏。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当年恐怕有一场破坏力巨大的家庭风暴,而掀起风暴的人就是虞时南。“我哥,他反对?”
时外公似乎陷入了回忆,沉吟了许久,才说,“小花,外公其实是懦弱和自私的人。阿南,那年不到十岁。他留了一封信,信里写如果外公决定要忘记外婆,一定要娶新人的话,他会从外公当年爬窗的教学楼楼顶往下跳,让所有人都记住他和他外婆。”
华歆心里又是一惊,“他去了?”
“去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在教学楼顶楼的窗户边坐着,怀里抱着他外婆的骨灰坛。”这段话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到了华歆的耳朵里。
从那天起,虞时南很少主动跟外公搭话,尽管外公已发誓不会再娶。不过这些都是快二十年的旧事了。虽然被翻出来的时候,三言两语,语言中性,立场客观。
虞时南来了有一会儿。他也确信外公先前是瞧见自己的。他从长椅的不远处走了过来,打断了听故事的人的思绪。
华歆正听得入神,突然被一道身影笼罩,抬眼后不由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虞时南说,“要去南京谈业务。顺路,便来停一晚。你俩聊啥呢?”
外公没言语。
华歆不得不回话说,“聊苹果上的疤。”
虞时南扫了一眼长椅上的苹果和外公手里的苹果,说,“你们买的苹果哪有疤?”
华歆抿着唇,眼泪完全被憋回去了。她说:“有啊。”
虞时南问:“在哪儿?”
“苹果的心里。”华歆指了指果梗里面。
“心里的疤不叫疤,那是果肉的一部分,甚至是果核的一部分,是经历而已。”虞时南弯腰提起水果袋,说,“走了,回家去,在大树下喂秋蚊子还没喂够。”
“外公,您把苹果给我。”华歆重新背起书包,伸手要接外公的苹果,这样他才能腾出手摇轮椅。
“我推外公走。”虞时南走到轮椅后将塑料袋套在手腕,双手握住轮椅的把手。
外公松开了摇轮椅的手,心里喜悦化作一个“成”字。
进屋之后,虞时南先送外公去洗手间洗手。待他回客厅,华歆问他吃晚饭了没。
“没,下份挂面吧。家里都有什么菜?”
华歆打开冰箱,说,“只有葱姜蒜和鸡蛋。小葱鸡蛋面?”
“葱油拌面吧。我来熬葱油。你去洗苹果。”他说着挽起衬衫袖子接过华歆手里的小葱进厨房。
华歆先给时月办公室拨了电话,询问她和虞老师要不要在家吃晚饭。挂断电话,她提着苹果进厨房,跟剥蒜的虞时南说,时老师和虞老师也没吃呢,你多熬两人份的葱油。
虞锋和时月回来得很快。俩人进家门的时候,时外公朝他们做了手势,让俩人朝厨房瞅瞅。
女儿和女婿没回来之前,他可是听到大外孙喊小花,让她帮自己系围裙,说是油花溅到衬衫上不好清洗。
葱油还没熬好,屋里已经有从厨房门缝里飘散出来的葱油香气。
虞时南挤着半身围裙站在灶台前,翻着热油锅里的金黄葱叶和蒜瓣,厨房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头发和白衬衫似乎也要染上一层金黄色。华歆站在旁边,听他讲着火候应该几何,一勺猪油应该什么时候加。
听者听完后,问掌勺的人,要不要挑战一下加了两片苹果的葱油?
厨师瞅了一眼她手里那块厚厚的苹果切片,说,你把它切两半,丢锅里试试。味道应该不会差。
偷听的夫妻俩人挑眉对视,踮着脚从厨房门外撤离,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回到小客厅的他们跟老父亲一起喝茶吃水果等晚饭。虞锋悄声问岳父,“他怎么周二就跑来了?接人不应该周末再来吗?”
外公说:“明天去南京出差,顺路停留一宿。”
虞锋说:“直接飞过去不更顺?”
时月瞪了虞锋一眼,“你儿子现在有钱,乐意今儿坐一段飞机,明儿再坐一段火车。你既管不住他的钱,又管不住他的腿,还是管住你自己的嘴吧。”
外公放低声音说,“我今儿跟小花讲了一点以前的事情,阿南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了全程。这孙媳妇娶得真好。”
三人不约而同朝厨房方向看去,没再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底色。有些人的底色模糊些,有些人的底色棱角分明。曾经的苦难不是个体能够选择的,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性格模糊的那些人,含泪将苦难往肚里咽。唯独棱角分明的那个,非要跟苦难搏个输赢,搏个公道出来。他们心疼他,却又无法劝解和勉强他退一步海阔天空。
虞时南如今这样,是他们仨过去难以想象的。
真挺好的,时月和虞锋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