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再等等。
时间到了华天的百日忌。凌晨,太阳尚未升起之前,华歆和虞时南便出发去了墓园。整理过周围的杂草,在墓碑前放了鲜花和祭品,华歆向爸爸絮叨了最近自己的近况,包括跟着苏岩石学习的收获。她也跟他更新了那些海外亲戚们的情况。生活各有各的苦,也各有各的难。离乡难,返乡亦难。
她说,爸爸您不要责怪伯伯叔叔们没能回来。当然我也知道您不会责怪任何人的。
当橙红色的太阳跳出海平面,阳光的光线穿过松柏打在华歆脸色的时候,虞时南对着墓碑默默说,您放心,一切都好好的,一切也都会好好的。
一切好好的,其实并不轻松。
虞时南跑了多次港岛,总算在这年的年中从汇丰银行谈下了一笔利率较低的美元贷款,置换了先前高息债务。
也因为这笔贷款除了基础抵押物外,还由虞时南提供个人保证。这份果敢和承担换来了苏岩石的心悦诚服。
在这些日子里,华歆趁着周日和下班时间学会了开车。
又过了大半个月,等到了虞时南去江城出差的机会。华歆和他才第一次回江城看望外公。
时外公坐在轮椅上,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老人家独自摇着轮椅在校门口等待,在江南盛夏的傍晚等到了归来的外孙和第一次见面的外孙媳妇。
“小花。阿南。”时外公先一步叫了两个孩子的乳名。
“外公。”虞时南先开口。
华歆看了一眼虞时南,跟着他一起称呼了外公,没有带姓氏。“外公。”
虽然虞时南跟华歆说过外公腿脚不便,大部分时候要在轮椅上度过。华歆见到时外公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毕竟坐了二十多年轮椅的腿与正常人的下肢有很大的差异。
“小花,不要被吓到。我虽然不能踢足球,不能打羽毛球,但我出行自带躺椅。”外公说的是轮椅的后背可以展开当躺椅。
他经历过战争,见证过死亡,在未平反和平反的历史中亲自走过一圈。古稀之年以后又快过了十年,时外公如今是平静的,是安宁的,是豁达的。
“外公,我来推您。”华歆两手空空,便想要上前帮忙推轮椅。
时外公摆摆手,拒绝了。他自己摇起轮椅比新手推轮椅要方便。
华歆走轮椅的右侧,虞时南提着行李跟在俩人身后。校园部分走得还算顺畅,进了家属区,外公偶遇熟人的时候,会停下片刻介绍说这是外孙媳妇。
与熟人搭讪之余,基本上都是外公和华歆的聊天。
外公问:“小花以前来过江城吗?路上辛苦吗?你们的爸妈这会儿在家准备晚饭。小安暑期有个计算机的比赛集训,后天傍晚才能到家。”
华歆说:“不辛苦。几年前的暑假,我跟我爸爸坐火车来过这里。”
外公又问:“城市变化很大吧?海城应该变化更大,我都几十年没回过海城了。”
华歆答道:“变化都大。海城的老城比以前还要热闹,城市整体外扩了很多,周围全是吊机和即将拔地而起的建筑。外公,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海城看看?”
外公没答应,“人老了,守着家最好。”
江城的家是两套两居室,三位大学教师分配到的住房。两套房子都在一层,紧挨着。阳台被打通后,房子结构虽然奇怪,房间却足够多。挨着时外公卧室的客厅既是会客厅,也是书房。
客厅的一面墙上挂满了照片,最醒目的是华歆和虞时南先前在中国照相馆拍的二人合照。时月从华歆那里拿到底片,带回江城洗了好几个尺寸,大号的挂客厅,中号的挂卧室,小号的摆桌上。
时月和虞锋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虞时南先去放行李。
时外公和时月见华歆偷偷瞄好几下照片墙,便一人从书桌后抽出一根教鞭,跟她介绍照片上的人。
“这是你外婆,nancy,陆希文。”时外公先举起教鞭,指着其中一张老照片说。华歆顺着教鞭的落点看到了一张有些年头的老照片,看到了一个身材高挑,英气十足的年轻漂亮妈妈。
“对。那是我妈妈。她怀里的小朋友是我。照片上模糊的钢笔字迹是nancy & may。我的英文名字是may。”时月站另一侧举起另一根教鞭,先是指着里面的小婴儿,再又指向照片右下角模糊的字印。
虞时南从房间出来,便看到两位老师一人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教鞭。华歆站在他俩中间,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他走上前站在华歆身后插话说,“我妈以前的名字里有个梅。她在英国刚开始学习中文嫌弃笔画太多,闹着改名字。这事儿保真,外婆告诉我的。外婆教我学写字的时候,还说如果是我妈的话,她一定会嫌弃虞字笔画更多,估计会嚷着让我爸该姓于。”
华歆觉察到此时比他平时略显凉意的语调里多了一分轻快。她瞅了他一眼,跟着他的话,抿着唇笑了起来。
时外公和时月的目光轻轻地碰到一起,俩人彼此都愣住,而后交换了一个隐秘又悠长的眼神。
这是这么多年来,父女第一次见虞时南用这般轻松的方式谈论他外婆。那场悲剧除了带走了大人,也给小孩儿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伤。那些伤痕,外人看不到。如果不是后来虞时南用一种悲壮的方式揭开,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外公一时嗫嚅,时月见状将举着的教鞭拐了弯儿,戳住儿子的胳膊。“虞时南,给五十多岁的人民教师留点面子。快去厨房给你爸打下手,我和你外公要跟小花说会儿话。”
虞时南没动。时月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效果却很微弱,她不得不用眼神求助华歆。华歆不明所以,还是扭头向虞时南颔首,示意他,自己没事的。
等虞时南离开,时月收起了教鞭,挽起华歆的胳膊。“臭小子走了。咱们继续,我妈在德国念本科,在英国念博士。后来因为战争交通不畅,我们一家人在英国待到抗战胜利才回来的。”
时外公坐在轮椅上一边听女儿给孙媳妇讲往事,一边开始泡茶。
“来,小花,先喝口茶。茶叶是你前阵子邮寄来的。”时外公端起茶盏放在鼻前,猛嗅了一口茶香,“铁观音的清香。”
华歆先把外公递来的茶杯递给时月,自己拿起另一茶杯抿了一小口。“这是厂里帮扶的生产队的茶叶。前些年,市里下了扶贫任务,号召先富带动后富。我爸公司分配到的扶贫村有不少茶树。刚好公司逢年过节发放的员工福利总少不了茶叶,平时业务招待也少不了茶叶,所以便结成了点对点的帮扶对子。这两年,公司出钱给村子里建了新的校舍,修了路,帮着村里的茶叶改良了包装。外公喜欢的话,我回头再邮寄一些。”
“行。既然是扶贫的茶叶,外公便不跟你客气。”时外公说话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小花,你知道吗?其实阿南跟你家的缘分不止因为他是你爸的学生。”
华歆抬眼看了看外公,又看向时月,“嗯?”
时月说,“我外公,你太公是国内早期的一批民族企业家,当时开的厂子也是化工厂。后来因为战争,厂子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抗战那会儿?”华歆问道。
外公说,“对。战争中工厂毁了,你太公带着全家去了港岛,在那儿给内地筹款筹粮筹药。你太公跟你爸爸一样做了很多慈善。我就是其中的受益者,当年能出国留学全靠你太公资助。”
时月拉住华歆的手,问她,“阿南跟你讲过外婆的事情吧?”
华歆先是点头,接着解释说,“讲过一点点,不多。”
时外公才又继续,“阿南的聪明劲儿最像你们的外婆。你外婆在出国留学前,已经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德语、法语。你太公既开明又严格,他给家里孩子们,无论男孩还是女孩,一律都聘请了国文、三门外语以及数理化的各科家庭老师。希文比她两个弟弟更有天赋,学东西也更快。阿南自小也展现了不一般的语言和理化天赋。那时候,你外婆称呼自己为南姐,称呼阿南是小南哥儿。你外婆待阿南最好,阿南也跟外婆最亲。他小时候还跟外婆说过等他长大了要给外婆建一个更大的厂子。”
“虽说这是以前的旧事。小花也别看阿南平时冷脸,做事风格强硬。他想做的事情他会一直记在心里,之后再一步步实现。他的话虽然不多,但如果是出口的承诺,一定会做到的。他放在心上的人,一定会对她好。”时月对这段往事做了小结。
这是时月第二次跟华歆说类似的话,只是这一次增加了往事的铺垫。
华歆握着茶杯,趁着低头饮茶的瞬间,眼睛的余光不经意地朝厨房方向瞥去。她看得不经意,看得也不用力,收回目光后喝下杯中的家乡茶。她清楚地知道,时家父女俩并不是真的跟她一起追忆往事,而是借着旧岁月里的故人来让她加深对虞时南的认识。
瓜棱杯小巧,喝一口茶也不过几秒钟,最多几十秒钟的功夫。
时月放下手里的茶杯,挽住华歆的胳膊,抬头重新看向墙上。只是这次她的目光落在最大的那张,“你跟阿南这张合照,照得真好。我洗了好几套。你俩走的时候带回去一套。”
确实很真实,华歆心想。她和他因为前一分钟和爸爸的合照里三人都带着帽子。下一分钟轮到他俩的时候,摄影师建议小年轻们脱帽拍。她非常小幅度地翻着眼白瞅额前的一小撮碎毛发,虞时南看到她的小表情后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其实是在偷笑。这个生动的瞬间被摄影师抓住了并记录了下来。
外公也赞同,“对。不是寻常的静态画面,而是有时间纵深感的片段。摄影师拍得好。”
时月说,“虽说现在可以自己拍照送去让师傅洗,不过咱们的技术还是不如专门拍照的师傅。阿南明天忙工作。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人民照相馆。咱们也拍一组全家福。小安赶不上,等下次。”
华歆下意识点了头,那一刻只是因为她喜欢时老师和虞老师,也喜欢时外公。这一方小客厅,虽然简朴,却很温馨。
不出意外,华歆晚饭吃多了,尽管她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被虞时南分走了一部分。饭后,她和虞时南没能进厨房洗碗,而是被三位长辈轰出家门散步消食。
出了家门没几步,虞时南的电话便响起。
华歆听到起先是业务电话,他三言两语做完指示便挂断。紧接着第二个电话是孟化鲤打来的,询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收一块地皮,因为银行收贷,原股东的资金链断了,所以资产价格很低。
虞时南拒绝得干脆,“首先,没钱收购。其次,即便有钱,没精力去盘活资产。再次,盘活资产还需要大笔资金,搞不定信贷。最后,我不看好未来五年的市场,除非你能一直拿着,拿到十年后再开发。”
他层层递进的拒绝,不知怎得让华歆扑哧笑出声。
虞时南捏了捏她的手心。
华歆抬头瞪了他一眼,只听到他继续对电话里的人,说,“公司只专注做实业,不做多元化投资。等以后富裕了,我们或许会以个人名义做投资,到时候再考虑地产投资。不过那是将来的事情。老孟,我建议你的脑袋别跟着经济一起过热。再等等吧,类似的资产明后年或许会更多,价格说不定会更低。”
貌似是电话那头的人问他为什么。
虞时南建议孟化鲤挂断电话之后,先去找找年初到现在官方的政策文件上出现了多少次经济过热和地产投资过热的描述,再去打听一下地产信贷什么时候恢复。
通话结束,华歆也问他为什么。
虞时南说,“新手司机在踩油门和踩刹车的时候一般把握不准力度。现在财政和货币政策的制定者就是新手司机,容易深一脚浅一脚。孟化鲤他只是想投机赚快钱,一不小心便会陷进去。”
他用新手司机举例。她这位新手司机对刚学开车时猛轰油门紧急刹车依然心有余悸。作为乘客,坐新手司机的车一定不会有好的乘坐体验,搞不好还会晕车。
不成熟的市场经济,不太舒服的经商体验,所以她纳闷又好奇。“你去年为什么要回国?”
“好多因素综合在一起。因为老师的真诚邀请,因为回国前一年的南方讲话。”虞时南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眼脚下,最后把目光落在眼前人的脸上。“还因为这里是外婆当年要回来的地方。”
华歆起先以为他清楚记得外婆去世的日期是因为那天还发生别的不幸的事。今天,她见了时外公,总觉得虞时南跟他外公之间隔着一层东西,虽然她看不见是什么。“外婆怎么去世的?”
虞时南说,“身体里长了一颗肿瘤,刚从手术台下来没来得及休养又被强行拉去接受批判,进行所谓的学习改造。后来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她太累了,想彻底休息。”
华歆眼眶一热,用“人性尽失”四个字对前辈的死亡做回应。
虞时南见她快要掉眼泪,伸手轻抚她眼睑,说道,“不聊死亡和历史的阴霾了。我们去水果摊抱个西瓜,回家吃冰镇甜瓜。”
“等会儿。我还有问题呢,你太公太婆他们后来回来了吗?”华歆不依,好不容易从他这里知道一点他的家族往事。
“太婆到港岛不久便去了。太公一直留在港岛。五八年的时候,他被二舅公接去美国治病,到达美国第二年因病去世。”
“外婆有几个兄弟姐们?”
“有三个弟弟。二舅公比外婆小一岁半,俩人当年一起去德国留学。外婆遇到外公,俩人去了英国。二舅公爱上班上一位德国犹太姑娘,结婚后一起去了美国。三舅公因溺水早逝。还有一位小舅公,他在港岛出生和长大。这次汇丰的贷款,他帮了大忙。”
华歆追问道,“是那位陆董事?你怎么没提那是你舅公?”
“他比外婆小二十多岁,只大我妈两岁。外婆接受新思想长大,不能接受太公纳小。再加上历史原因,两家有来往,但不多。我也没想到他能在最后时刻帮了忙。”
“我们要不要表示感谢呢?”
“生意场上,只有不想再有瓜葛或者小恩小惠的帮助才需要着急两清。不着急。”
他愿意给她讲一些生意经,她也乐意虚心听取。几年后,金融危机席卷东南亚波及港岛,他们为陆董事提供了应急的过桥资金,解了陆家的燃眉之急。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