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华歆再次见到虞时南是在周日傍晚。
周日是她二十二岁的生日,虞时南的父母白天来陪她过生日。生日的氛围并不浓,主要是因为华天开始了第二轮的放疗疗程,这一次他的身体快要承受不住放疗的副作用。
当天晚些时候,华天稍微恢复了精神,病房里有护工在,华歆送两位老师去公交车站坐上回研究所的车。
返回医院的路上,还是在原来的路口,华歆又碰到了温泽。
她的脸色比几天前偶遇的那次还要惨然。温泽看着她,没有作声。俩人就这么站在路边,距离一米多远。
温泽抱着吉他,手指开始拨动琴弦。他在陌生城市的马路边送她了一首木吉他弹奏的生日歌,没有歌声只有琴声。
路灯亮起,曲终人未散。
“谢谢。”两字千钧,华歆泪眼朦胧,不仅仅因为没有给她施加任何压力的琴声,也为了中午病房里爸爸沙哑的歌声。
“祝你生日快乐,祝小花生日快乐。”爸爸低沉嘶哑的声音似乎穿越时间和空间,伴着温泽的吉他声在她耳边循环回荡。
温泽看到她的表情,心里一阵怜惜。他抬脚上前一步,想要给她一个拥抱。
等人走近,再抬眼,越过她的肩头,他看到不远处灯下站着的人,那是华歆的新婚丈夫。温泽抬起的双臂又放了下去,不是不敢,而是不愿给她多添麻烦。
华歆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见温泽一直盯着自己身后的地方。她跟着回头,意料之外看到了虞时南。
她心中一喜,眼泪瞬间收了回去,眉间也不自觉生动起来,唇角勾起梨涡又现。她完全没想到在她和爸爸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提前了三天来燕城。
虞时南的表情没有泄露丝毫情绪。他向上推了推眼镜,迈开步子,走了过来,停在华歆身边用温润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华歆并没有挣扎,只觉他手掌有力。在她出神儿的时候,耳边听到虞时南言简意赅的声音,“谢谢。”
温泽将刚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他默默收起吉他,垂眼看了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回了一句,“不客气,生日快乐”,转身快步离开。
华歆行为上光明磊落,可以说只是驻足听了一首吉他曲。她醒过神儿后目送温泽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收回视线的她才心虚起来,一声哥喊得几乎听不到音儿。她没有得到旁边人的回应,想要挣脱他的手掌未果后才轻声解释,“我刚才送你爸妈去坐公车。碰巧遇上我的朋友。”
她把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
虞时南不仅没有松开手掌,反而握得更加用力。他心里刚刚升起一股轻淡的,似怒非怒的情绪。因为华歆是无意,那个男孩子却是有心。
情绪很快被他压了下去,“我知道。我晚到了几分钟,不然就能碰上你们仨。”
“我以为你下周才到呢。”华歆带着鼻音嘟囔了一句。
“孟化鲤的姐夫帮忙争取到明天去见国家计委(发改委的前身)分管负责人的机会。我便提前赶来了。”虞时南是为了公事才提前来的。
华歆从他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双手十指交叉着在身前晃悠。“噢,你忙的事儿,我听爸爸说了。棘手吗?”
虞时南说,“会耗些时间和精力,不过不算棘手。”
“强龙不压地头蛇,万一有人暗地里使绊子怎么办?”她知道他很厉害,依旧有些担心。
“法治社会,不怕。”虞时南扭头淡淡一笑,“回吧。老师还等着我们呢。”
华歆不由地仰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短暂的寻思着,他依旧喊爸爸叫老师。虽然时老师和虞老师人很好,但是只要他一日不改口,我也不会改口。
后来,他改口了,华歆却又隔了好几年才改口。这是后话。
回到病房后,华歆让护工提前下班 。
虞时南坐在病床的一侧,向华天汇报新生产线安装和设备调试情况,又将最近一个月试水海外市场签下的几个销售订单一一跟华天做了说明。当然,他的重点还是最近忙的项目,华氏化学体量太小,因为建设新厂已经把信贷额度使用到了极致,公司供再投资的流动资金并不多。所以即便虞时南牵头的项目能成功落地,华氏也只会占很少的份额。
“现在政策提倡用市场换技术,这个项目落地可能性很大,外资提供技术,国企有市场。这次只是投名状,我打算主动放弃了股份份额,当然这也是省里和计委透出来的意思。上周我和苏总在省里跑这个项目的时候,向省工商联推荐您为今年十大杰出民营企业家。您敢闯敢试,开拓进取的部分我们会适度宣传。”虞时南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华歆以为他说话多了要歇嗓子,连忙把茶杯递给他。
虞时南接过茶杯,先说了一声“谢谢。”
他刚才的停顿是在观察华天的脸色。他见老师蹙眉,以为是不高兴了。“老师,我和苏总都知道您低调。我们争取到省里甚至更高一级机构的信誉背书,加上舆论宣传扩大群众基础,这样那些宵小才会有所忌惮。”
华天听到这里,点点头,艰难发声,“你们放手去做吧。”
华歆握住爸爸的手,忍不住插话,“爸,您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不用说话。”
“老师,踏实创新,以实业为本才是做企业的应有之义,我知道分寸,您放心。”
华天抬手,打断虞时南的保证。他没有不放心,对于一个即将踏入鬼门关的人来说,加诸在身上的荣誉也好,批评也罢,都是浮云了。华天这两个字,对于企业而言,只要有一点用处,尽管拿去用。
华歆见爸爸再次蹙眉,便知道他又难受了。她用眼神制止住虞时南,小声询问爸爸,要不要让医生再加一针止疼针。华天闭上眼睛,摇摇头,不用。
虞时南在床的另一侧,握住了老师的另一只手。
华天在两个孩子的陪伴下熬过了身体的难受劲儿。他在不知不觉中将双手从身子两侧移到胸前,额外的两只手也越靠越近。痛感减弱之后,他迎来了疲倦,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华歆轻轻将自己的手拿开,用手指指了指门外。虞时南跟着她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来到走廊的长凳边。
华歆率先坐下,上半身靠住墙,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虞时南,伸手指了指另一半长凳。待他坐下,她便将脑袋歪了一下,靠住他的肩膀。
“让我靠一会儿。”声音有气无力,抢在他之前说话。这一靠,无关情,无关爱。她只是有点疲惫了。
虞时南向她身边又挪动了一下,轻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华歆在他准备开口之前再一次抢先了,“以后公司的事情你全权处理,不用跟我爸商量,也不用向他汇报。”
“我择机再汇报。”虞时南没完全答应。他先前多少了解一些放疗的副作用,只是经过别人转述的症状都没有亲眼所见来得印象深刻。老师的身体垮的速度比预期的要快,华歆却比他想象中的坚强。
“现在看来,无论是港岛方案还是首都方案都是两害相权。我在两岁的那年,没了妈妈。我不想在二十二岁这年……”华歆没有说下去。她担心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会成为自证的预言。
虞时南侧过身子,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说道,“别往坏的方向想。我们继续寻找办法。孟化鲤的父亲也在联系他海外的医生朋友,想问问有没有新药出来,或者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手段。一旦有新消息,我们都试试。”
华歆含着泪,机械地点了点头。
虞时南又看了眼面前的人,只比他弟弟虞时安年长两三岁,却要时时刻刻看着唯一的亲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命运对待众生太过残忍。他自己虽然比弟弟,比她更早直面过亲人的死亡,然而看到她这么难过,依旧显得无能为力。
他轻轻将人揽入怀中,凑在她耳边低声说,“想哭就痛快哭一场吧。这里离病房有段距离,老师不会知道的。”
尽管如此,华歆依然抑制着。她掉眼泪的时候,担心呜呜的哭泣声会感染到周围的病人,更担心自己的哭声会经其他人之口传到爸爸耳朵里。她紧紧咬住下唇,想把抽泣声困在自己身边,困在虞时南怀里。
虞时南感觉到胸膛一片温热之后低头看到她咬紧的牙关,立刻将食指和拇指放在她脸颊两侧,用自己手指的力量让她松口。
被打断哭泣后的华歆打起嗝。他怜惜地用指肚轻轻触摸她下唇的牙印,“傻不傻?”
傻姑娘华歆在他从兜里掏出手帕给她擦脸的时候,收住了眼泪。俩人在八月份的夏天靠在一起,此时都已是满身大汗。尤其是华歆憋着气哭了一场,身子脱力,额前和鬓间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她从他臂弯中挣脱,说,“我去水房洗把脸。”
虞时南跟了过去,在水龙头下将手帕沾湿递给了她。他自己也低头掬了一捧凉水洗脸。
清洗过后,清清爽爽的华歆朝虞时南露出了一个难为情的微笑。虞时南伸手将她鬓角的碎湿发别到耳朵后,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先回床上眯一会儿。我去一下洗手间,随后就回去。”
回病房需要经过护士站。值夜班的两位护士姐姐看到落单的华歆打趣道,“小花,那位英俊帅气的男士是谁呀?”
她俩都知道华歆结婚了,早些时候差一点闹乌龙把孟化鲤误认为是华歆的丈夫。那次是护士长及时提醒她们,那人是孟副院长的儿子,是小花的朋友,八卦归八卦,别张冠李戴。
这一次,小花在男人怀里哭,总不会闹乌龙了。
华歆跟护士姐姐们关系处得都很好。
事实上除了华歆乖巧之外,从医生到护士都同情他们父女,千里迢迢来就医却几乎无医可就。护士姐姐们比华歆年长几岁,每天碰到都会安慰她几句,别着急。
华歆也经常将孟化鲤和虞家父母送来的水果分给护士站的姐姐们和这层楼的其他病人们。这么一来,大家更喜欢华歆,时不时会逗她几句,想让她开心一些。
虽然她和虞时南的情况比较特殊,华歆听到护士姐姐们的打趣,刚洗过的脸不由地白里透着害羞的红。“就是你们猜的那样。”
其中一位护士姐姐继续打趣她,“我们猜的哪样呀?”
华歆说,“嗯,就是我先生。”
另一位护士大姐说,“小花,在我们北方不叫先生,我们都叫爱人。你要入乡随俗啊。”
华歆还没来得及入乡随俗,随后回来的虞时南已经到护士站。他显然听到了后半段,虽然没说话,但他朝值班护士们点了点头。
华歆低着头,俩人没说话,不约而同地抬脚回病房。走了一段距离后,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
“他跟虞老师五官明明很像,但气质完全不一样呐。”
“嗯嗯,他神色冷冷的,但又不让害怕。”
“跟小花很般配,挺好的。”
“是啊。看起来能扛事儿。家里有个主心骨,比什么都强。”
华歆不由地抬头看向虞时南,担心他会觉得被冒犯了,小声解释说,“她们没有恶意。”
虞时南看着眼前的爱人,这是入乡随俗的称呼。
他看到了她眉间眼角的怯意,看着她白里透红的羞意,心底涌上无数念头。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掌,摸了摸她的发顶,“我知道。”
这一幕自然没有逃过八卦人的双眼。从那天起,这一层住院部的护士们不管是背地里还是面对面一律称呼虞时南,小花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