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在菜市场的铁皮顶上,透过顶上因年久失修而破裂出现的小孔照射到市场里面。
小孔多而杂,落进去的光线便也毫无章法,照在了红彤彤的苹果上时,水果摊的老板大喜,为这天然的光线喝彩;照在卖菜的大姐脸上时,大姐左闪一下右挪一会,与这光线较着劲。
只是当有客人光临时,她又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阳光的射程之内,任它随意跳动在自己的眼前。
早八点的菜市场里就挤满了人,今天正是初一,所以人也格外多。金铃艰难地从进门的水果摊子处穿过,再往后走是肉档,菜摊……还没走完这一茬,被人叫停了脚步。
“金铃啊,又来找你妈妈了?”原来是卖菜的马大姐。
“是呢,早上好啊马婶。”金铃熟络地跟人打着招呼。
对面摊位的老板见了她也远远地喊了声,金铃顺势走过去,应了句:“芳姨早。”
而后接着往外走,瞧着她走远的背影,眼下并不忙阿芳走过去找马大姐说话。
阿芳:“你说那秦凤娇咋就那么好命呢,金铃出息了不说,还每周末都回来帮她忙。我两个小孩一放假就躲家里睡懒觉,连出来给我送个早餐都不肯。”
马大姐帮忙择着客户预订的豆子,边道:“那就剩一个妈了,可不得多照看着点。”
阿芳还是艳羡:“她还是命好,都有地了。”
马大姐不耐地啧了声:“租的不是。”
秦凤娇原先也和马大姐她们一样,在菜市场里操劳了半辈子,但金铃工作后就让她把档口转让了出去,自己肩负起了赡养母亲的职责。
可秦凤娇耐不住闲,先后又找过几份保洁或家政的工作,金铃不忍看母亲低三下四地给人做活,便在本地的人家里租了一小片地。
本只是打算让秦凤娇种点够自家吃的菜打发打发时间,不料秦凤娇也是本事,地越种越大,到最后把别人的整片地都盘了下来,现在自家吃不完的菜便每天拉到菜市场后面这边来卖。
金铃没听到两位阿姨的议论,她已经走远了。越过臭气熏天的卖鸡鸭鹅等生禽的地方,来到市场后门的小巷。
这边聚集了许多自己担菜来卖的中老年人,多数都是自家地里种了吃不完的。价格稍微比菜市场里贵些,但因为有自家种的名头在,即使在深巷里生意也还不错。
金铃穿过零散的人群来到妈妈秦凤娇的摊位上,俏生生地往那一站,便吸引来周围阿姨们的目光。她今日未施粉黛,明眸皓齿的模样霎时就讨得了一圈长辈们的欢喜。
这边的摊位不同于市场里,是流动的,每天来的阿姨都不固定,有些没怎么见过金铃的便打听起了她的恋爱情况来。
金铃也由着她们聊,她早被议论惯了。
“还有凳子没?”金铃个子高,巷子两侧的矮墙遮不住她的身影,她被这天边的朝阳晒得睁不开眼,抬了手挡在额前。
秦凤娇从一旁推车上的萝筐里翻出来一张小板凳,又扯来一个塑料袋垫在上面,才让金铃坐下,“你看你,都让你别来了,放假就在家里多睡会呗。”
“我就要来,你管我。”金铃坐在椅子上,拿出刚来路上买的两个包子,分了一个给妈妈。
低头吃着包子,余光在瞟过隔壁的摊位时一顿。
今日她们旁边是一家卖花的,卖的都是些水生植物,拉来的几个大胶桶又高又圆厚,把金铃她们家放在地面上的菜挡了个严实。
能到小巷来就这么一个方向,这人相当于把她们家的生意给挡掉了。
金铃试着与对方商量:“婶,您看您这桶能往后挪一挪吗,这把我家的菜都给挡住了。”
扎着低马尾的中年女人回过头来,装样子地看了眼,扮为难道:“挪不了呀,摆进来就卖不掉了。”
如果对方是无心之举,那金铃断然没意见,但她摆放的位置距离墙壁明显还有好一段距离,胶桶完全可以往后放一些。
“这也不是您一个人需要做生意,您可真够舍人为己的。”
女人听出来金铃的阴阳怪气,不屑道:“那你们明天来早些呗,摆在我前头我也没话说。”
金铃被她气笑了,这人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更气的是就算想报复,她们家明天赶早来摆在了她前头也没用,菜都是放在地上,根本就挡不住对方的桶。
对方想来也是明白这点,所以有恃无恐的。
秦凤娇轻拍了下金铃的胳膊,示意她别跟别人吵,“这人跑市场的,每个月就来一天两天,别管她了。”
金铃暂且咽下了这肚子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没想到这机会乘着东风很快便来了。在卖花的女人去上厕所之际,有客人前来买花。
客人拿着一株花,四处张望着:“这怎么卖?”
其实这样老板不在的类似情况不少,一般附近摊位的老板平常也多少都能听到些对方的售价,关系过得去的就会在对方不在的时候帮忙卖一下。
但这个卖花的女人把周围都得罪了个遍,是以即便大家都知道价格,也没人会出来帮她应这一声,留一留这客人。
客人见摊位前没有人,便走到离得最近的金铃家来问:“你好,这是你们家的吗?多少钱?”
刚有客人来买了两袋子生菜,帮忙装袋的金铃忙里抽空抬头看了眼,“不是我的,你随便拿!”
后半句话提高了音量,生怕这客人没听见。
声音大到也足以让周围摊位的阿姨们听清,都纷纷捂起了嘴偷笑。秦凤娇又拍了拍金铃的手,让她别乱说话。
金铃才不管这么多,她深知这人不可能真敢零元购,不过就是过过嘴瘾,反正自己心情是舒畅了不少。
小人报仇,也十年不晚。
不过没料到她这话也被刚从厕所门出来的卖花女人听了去,她远远地就嚷着:“不能拿啊,要给钱的——”
眼看使坏被发现了,秦凤娇估计对方回来要吵起来,催促金铃:“你朋友不是找你出去吃早餐?快去吧快去吧,这里我自己就行。”
金铃其实根本不怯这女人,但看出秦凤娇不想与对方起冲突,自己在这确实只会火上浇油,只好先避出去。
在女人回来前金铃已经走到了市场后门。回首望去,女人也没空来找自己麻烦,因为她的客人已经等不及跑到别的摊位那里去买了,她只能急得站在原地干跺脚。
金铃心情颇好地原路返回,穿梭在一个个熟悉的档口前,出了市场才翻出手机来检查自己的仪容仪表。
借着屏幕的反光,女孩的脸映照在镜面上,不同于往日的精致,素颜的她自然纯净。脸上的皮肤细腻且白皙,未经一丝矫饰更显得她格外清丽脱俗。
但或许人永远不可能对自己真正满意,金铃也会觉得这样的自己似乎有些寡淡,穿着普通的运动套装更是平平无奇。
但是管他呢,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让她现在再折腾回去化个妆。
金铃把手机往兜里一扔,穿过巷子往外面的大路走,妈妈口中的她朋友——骆聿就在路口。
天气炎热,短短两百米不到的距离就让她额前布上了一层薄汗。行至车前,骆聿早早下了车在等她。
周末的他也依旧穿着一身齐整的衬衣西裤,站在豪车前是这附近独一份的好风景,已经引来了不少过路人的围观。
但此刻的金铃没空欣赏,她站在车窗前往里探头,“好热,有纸巾吗,给我一张。”
骆聿闻言并没有在车里翻找纸巾,而是从裤侧的口袋中拿出一方帕子,也不用金铃提醒,他贴心地为她擦去额间的薄汗。
金铃难得的有些怔愣,为这方仿佛只会出现在上世纪的帕子,也为他细致到以点拍的方式给她擦汗的举动。
随着他手上左右移动的摆幅,阳光打在他的身后落下残影,风轻轻吹拂过来的刹那,她闻到了他帕子上清润的檀木香气。
上了车,骆聿第一时间为金铃打开了空调,驱车行驶到道路上才问起:“想吃什么?”
“我想吃虾饺。”金铃随意道,空调刚打开还不凉,她脱下为了防晒穿的外套,里面的内搭是一件简单的白色吊带。
“那去茶楼吧。”一句话的功夫,骆聿分神瞥过来了好几眼。
“刚刚在市场做什么?”记起金铃出来时手上也没拿东西,骆聿有些好奇。
“帮我妈妈卖菜呢。”金铃也不遮掩,不卑不亢地道。
第一次听金铃说起自己家的情况,骆聿是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意外。
“那还需要帮忙吗?等会我也可以去。”
“你?”设想过千百种骆聿得知自己出身市井时的反应,不管是堂而皇之的鄙弃还是默不作声的忽视,她都能接受也有应对策略,偏偏没想过会是这种。
金铃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你分得清大白菜跟小白菜的区别吗?”
“嗯……”骆聿沉吟了会,“一个大,一个小?”
金铃:“……”
虽然好像这么理解也没错。
“算了,怕你一个不小心给我家菜摊经营上市了。”言外之意的婉拒明显。
骆聿也不介意,跟她继续开着玩笑:“那还不好吗?”
在说说笑笑间抵达了茶楼,骆聿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金铃没急着下车,解开安全带后在车上穿好了外套。
骆聿绕过来给她开了车门,却没有立即让开,而是堵在了车门前。
金铃不解,抬脚踢了踢空气,“干嘛?不是说吃早餐吗?”
“先吃点别的。”骆聿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地下响起,仿佛敲打在了她的心尖,使它不由得颤了颤。
金铃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里盛满了想要占有的炽热。这样的眼神她并不陌生,昨晚才刚看见过。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没有出声。
得到默许的骆聿霎那间倾身过来吻上她柔软的唇,掠夺包括她呼吸在内的一切,热情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迅速燃起,蔓延至身体相贴的所到之处。
他今天开的是越野车,底盘高的缘故,他亲下来的举动不费吹灰之力,游走在她腰背上的手也轻易地一再收紧。
片刻后,感觉差不多了的金铃轻巧地往前推了推,骆聿也适时后退起身,没有做得太过火。
“走吧。”他伸出手来牵她,但抬眼看清她酡红的脸色后又改变了主意,“算了,再待会吧。”
金铃低声浅笑,把手放置到他的掌心。
骆聿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两人就这么一个站在车外,一个在车内坐着,直到金铃的面色恢复如常才进了电梯前往楼上的茶楼。
周末早晨的茶楼内座无虚席,但显然是骆聿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就有服务人员引领着他们到了包厢。
金铃早上吃得不多,只点了碗粥并一份虾饺。骆聿又看着补了几道小点心,最后提醒地问了问金铃:“阿姨吃早餐了吗?要不要给阿姨带一份?”
金铃本是想临走前再另外点,但既然骆聿提了便干脆一起点了:“那再要一份红米肠和一笼虾饺吧,这个打包带走。”
“用保温盒装。”骆聿补充道。
“好的,骆先生。”服务员点点头表示记下。
吃过早餐后,金铃拒绝了骆聿下午的邀约,她还另外有事要出门。
骆聿也尊重她的意愿,没多说什么便把金铃送了回去。这回金铃没在菜市场那边下车,而是让骆聿把她送到了住处的居民楼,她打算先回家拿点东西。
道过别后,直到走进楼道也没听见身后车子启动的声音,金铃似有所感地回过了头,骆聿果然还停留在原地。
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她便没再管,转身上了楼。
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不过好在她家在三楼倒也不会太累。
没费多少力气到了家,金铃随手在玄关处的柜子上放下带回来的食物,往里走了两步才发现阳台上站了个年轻男人。
“你怎么回来了?”金铃在客厅坐下乘凉。
穿着普通t恤的男人回过头来,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头发剪得极短,显得整个人高大又健壮。浓密的眉毛下,看过来的眼神犀利如鹰眼,仿佛能洞察一切。
“回来看看伯娘。”男人回答完她,又回抛给她一个问题,“换新男朋友了?”
“嗯。”金铃没否认。
“看起来比以前的都要有钱。”他看着楼下扬长而去的汽车尾气道,话里的嘲讽未经掩饰,露骨得可怕。
“我们这样的人再努力也未必能买得起别人的一个车轮子。”
金铃从沙发上起身,不耐烦听他的无病呻吟,路过时对他的嘲讽也一点也不遮掩,没客气地翻了个大白眼。
“金堂,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点,至少你的努力已经改变了你现在的生活,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从前他们家窘迫到三人挤在一个单间里,到现在能住上干净整洁的三室一厅,都离不开每个人的努力,包括她,也包括金堂。
所以她不懂,到底还有什么好怨的,毕竟以她前二十几年的生活经历来看,如果要怨,那她早活不下去了。
金铃的人生如果有记录的日记本,那日记起始的扉页必然会被她写上五个大字——忌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