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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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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

    “当!当!当!当!当!当!”

    一楼电视柜旁拐角处的欧式复古座钟连续发出六声响,提醒方南山,现在时刻,北京时间十八点整。

    二楼西南角房间方南山正在整理一些家庭重要证件:户口本,医保卡,退休证,荣誉证书,银行卡……听闻报钟声,方南山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暮光穿过窗棂静悄悄地伏在空荡荡的摇椅上,以前,外婆很喜欢坐在那个位置听广播,很奇怪,明明是江城人,她却喜欢听云州台,咿咿呀呀七声音调,方南山听起来总是很费力。

    现在摇椅上,也只剩下一只收音机。

    方南山低头翻开存折,余额:336473,比想象中多。

    方南山合上存折,和其他重要文件一齐塞进一只白色防水文件袋,再放入五斗柜最上层带锁抽屉中。然后他抖开一张旧床单,轻轻地盖在空摇椅上,他动作很轻,仿佛外婆还在摇椅上,只是沉睡了过去。

    夕阳给床单镀上了一层闪耀的金色,窗户外,桂树叶色正浓,芭蕉静静无语,一袅青烟绕树而上。

    “南山!”

    一楼铁皮门外,有人推门而进,“我进来了!”

    方南山闻声下楼,“孙婆婆。”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高个老太太,她的背不算驼,腿脚笔直,但走得很慢。

    方南山赶到一楼时,她刚穿过小院,掀开白色挽帘,走到里屋门口。

    “我来跟你外婆说句话,”孙婆婆挥挥手,示意方南山回屋,“以后就直接喊婆婆,现在除了我,你也没有外婆了。”

    方南山眼皮微颤。

    孙婆婆走到灵台前,取过一只香。

    “婆婆,我烧过纸了。”

    “看见了,”孙婆婆望向门外祭坛上满桌饭菜,叹道,“长大了,能干了。”

    方南山低下头。

    “有鱼有肉,米饭上红纸也封得对,你外婆一定吃得很开心。”

    “今天是外婆最后一次回家吧?”方南山问。

    “是,所以你要开心,好让外婆安心离开。”孙婆婆点上香,插在香炉上,面对遗像,“嘉莹,今天是头七,晚上我就不让南山陪你吃饭了,孩子明天开学,我烧了桌好的,保管把他喂饱,你安心地去吧!”

    “婆婆…… ”

    孙婆婆将点燃的香插入香炉,凝神望向灵台上聂嘉莹遗照,照片上的老人满头白发如雪,双目微垂如同叹息,和她生平仿若两人。

    选遗照那天,聂嘉莹身体状况已十分不好,孙婆婆原想挑一张面带笑容的照片,可两人在病床上翻遍所有,竟无一张。

    “南山,你来,”孙婆婆朝香炉方向微抬下巴,面色变得凝重,“到我旁边来,跪下。”

    方南山不明所以,但他照做。

    “我说什么,你说什么。”

    孙婆婆面向遗照,语气庄重严肃,如同在发一道毒誓,“外婆,从明天开始我会按时吃饭,吃大碗米饭,吃鱼和肉,吃水果和蔬菜,早晚都喝牛奶,运动适量,不熬夜,按时睡觉。”

    方南山愣在原地,心中一阵绞痛。

    “我保证,身体健康。”

    方南山重重点头,一词一句,逐字重复,无一遗漏。

    灵台上,外婆面容依然严肃,不苟言笑,她一生都是别人眼中的严师,可在方南山心里,外婆的眼神却格外柔软。

    “起来吧,”孙婆婆扶起方南山,环顾四周,“我们把这些挽布挽帘都收起来,太沉重了,你外婆不喜欢。”

    天色渐暗,两人也未开灯,只有序地将那些白布收起,叠放整齐。

    “收哪里?”孙婆婆问。

    “餐厅边柜下面第二个抽屉还空着。”

    方南山走到边柜旁,正准备拉抽屉,可是目光却停留在边柜最上层玻璃窗里的cd播放器上,他鬼使神差地按下播放键。

    “你我鸿雁两分飞,问贤弟,你还有何事来交待?”

    袅袅粤音绕梁,孙婆婆听得也很入迷,“《十八相送》,你外婆最喜欢。”

    如果外婆真的回来了,那她还能再听一次。想到这里,方南山问道,“婆婆,我能多放一会儿吗?”

    “没有规矩说头七不能放音乐,而且我们这里没剩几户人家了,不怕影响别人。”孙婆婆从沙发上站起身,挥手示意方南山跟她走,“来,我们去吃饭。”

    “白桃呢?”孙婆婆问。

    白桃是聂校长所养的一只狸花猫,如今上了岁数,总喜欢躲起来独自发呆。

    “可能在楼上,“方南山答道,“我给它留了饭。”

    两人刚走到门口,铁皮门上突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小方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

    这声音方南山认得,是居委会郑主任,她来做什么,孙婆婆与他心知肚明,两人对视一眼,孙婆婆示意方南山去开门。

    一只手指迫不及待地钻进门缝硬戳向方南山脑门,“你可真难……”

    郑主任噎在门口,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因为前方孙婆婆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仿若一只母狼在护身后小狼崽。

    “小郑,节假日又来加班了?这么敬业,生怕领导不知道?”

    郑主任结结巴巴,“孙老师,不,不是的,我平时,平时很难碰见小方。”

    “碰见想干嘛?”孙老师干脆单刀直入,“你们这些人,就这么没良心吗?老的刚走,就要小的搬走,搬哪里去?”

    郑主任虽被骂却也不敢还嘴,“不,不是,孙老师,我们怎么会没良心呢,这是我们的工作。”

    “你们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没人性的工作!拆人房屋,毁人家园,你天天干这种事,不怕遭天遣?”

    “孙老师,你误会我们了,我们有拆迁安置房的啊!”

    “哼,拆迁安置房,你准备把我们安置在哪个荒郊野岭?你说啊!”孙婆婆握住方南山的手气得直抖,“我告诉你,我在这个地方住了一辈子了,我不会搬,我也绝不同意南山签你手上那个鬼协议!要签,等我死了再说!”

    “孙老师,”

    “滚!”

    郑主任只得灰头土脸地逃走,无缘无故挨一顿骂,她牙恨得痒痒,“我们许市长摊上你这种不支持工作的丈母娘,真是倒血霉了!”

    门内两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方南山攥紧了拳头,孙婆婆却完全没在意,“让她走,别坏了我们吃饭的心情。”

    方南山听话地点点头。

    一只寒鸦哇哇飞过桂树,停在电线上。日落于山,长夜袭来,四周漆黑一片,这片曾近辉煌的军工十七所家属区如今只剩下零丁几处灯火。

    方南山一手搀住孙婆婆,一手按下门口路灯,“慢点。”

    “没事。”

    “清晨和司琦琦回来吗?”

    “又不是什么重要节日,他们哪能回来,晚上就我们俩吃。”孙婆婆紧紧抓住方南山的手,安慰他,“前面还有好几户没签,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你外婆还在,她也不会答应。”

    路头左拐,很快便到了孙婆婆的家,门未锁,大敞着。

    “他们都搬走了也好,我不锁门,也不会遭小偷。”孙婆婆笑着打趣。

    “要是真走远了,还是上把锁吧!”

    “我这把年纪还能走多远?哎呦,菜场就算我的远方啦。再说,还有雪山呢,雪山最靠谱。”

    雪山懂事地跟紧孙婆婆,油光发亮的黑脑袋直往孙婆婆小腿贴去。

    一团漆黑中,孙婆婆往厨房走去,“我去拿碗,你去洗手,准备吃饭。”

    方南山找到餐厅开关,点亮灯。

    橘色灯光下,圆形餐桌上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糖醋排骨,茄汁大虾,红烧鲳鱼,芹菜香干肉丝,萝卜筒骨汤。

    孙婆婆推开后窗,凉风顿时穿堂而过。

    方南山帮孙婆婆盛了一碗米饭,又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孙婆婆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未动筷。

    以前外婆也是这般,喜欢坐他对面看他吃饭,如果他吃完所有菜,那一天外婆会很开心。

    一阵秋风起,孙婆婆打了一个寒颤,她掩住嘴,“果然立秋后,夜就凉了。”

    方南山起身去客厅沙发上取外套,孙婆婆披上外套,还是没动筷。

    “婆婆,你怎么了?”

    孙婆婆笑笑,“没事,你吃,年纪大了,晚上不怎么吃得下,锅里还有绿豆稀饭,我一会儿去喝一点儿。”

    “我帮您盛?”

    “不用,”孙婆婆按住正欲起身的方南山,“你先吃,我去拿个东西。”

    “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趁热吃。”

    等孙婆婆回来时,桌上的菜已被横扫一大片。

    孙婆婆很欣慰,她将一张存折放在桌上,“南山,你把这个拿去。”

    红色封页,中国工商银行。

    方南山愣住,但很快便抬头笑道:“婆婆,我不需要用钱。”

    “怎么不用?”孙婆婆急了,“上学要钱,吃饭要钱,每天一睁眼一开口就需要钱,你外婆没留给你多少,我都知道。”

    “婆婆,您别急,您听我说,前些天谭校长来找过我。”方南山扶孙婆婆坐下。

    “谭睿?”孙婆婆疑惑道,“他找你做什么?”

    “谭校长说,按外婆的遗愿,开学后我作为替补队员,入校篮球队。”

    “校篮球队?”孙婆婆不解,“嘉莹怎么会让你进校队?”

    方南山也不甚明白,“外婆没跟我提过。”

    “难不成,是因为……?”孙婆婆皱起眉,的确,作为江中体育生,食宿全免,若换做其他人是最佳选择,可这个人是南山……

    “罢了,既然嘉莹选择谭睿做你的监护人,她自有她的道理。”孙婆婆伸手去抚方南山的臂膀,垂眼时满目担忧,方南山握住孙婆婆的手,安慰道,“还有,我的奖学金也下来了,咱们学校奖学金也不少对吧?”

    孙婆婆叹口气,伤心道,“话是这么说,但……欸,你才十七岁,明明还在需要关心和爱护的年纪…… ”

    门外“咚”地一声响,紧接着传来一阵痛喊声,“啊!哎呦,我的屁股!”

    “清晨?”

    “清晨?”

    屋内两人对看一眼,方南山急忙跑向门外,只见许清晨半个屁股摔在路牙上,亮黄色滑板压在黑色篮球短裤上,手捂住另半边屁股,身体前后抽动活像一只蠕虫。

    “哎呦,我的屁股!”

    “不应该是那半边吗?”方南山憋住笑,回头道,“婆婆,他没事,演戏呢!”

    许清晨抱起滑板,一个鲤鱼打挺,右手拳头直捶向方南山胸口,“就你火眼睛睛。”

    孙婆婆拍向许清晨肩膀,“就你没事吓唬老太太!”

    “老太太,我来看您一趟我容易吗?”许清晨抓住打向他的手像抓小鸡一般顺势将老太太搂进怀里,“这条破烂路,就没几盏路灯是亮的,我就是有十八个屁股也不够摔。”

    方南山下意识地垂下眼。

    “这条路哪里破了?我走了几十年了不也没摔胳膊断腿吗?”孙婆婆嫌弃地推开许清晨,“天哪,这汗臭味!你妈怎么受得了!”

    “外婆,这可是男人体香!是不是许久未闻,甚是想念?”

    孙婆婆朝方南山摇头苦笑:“你看看,就他这样,还比你大几个月!吃的饭都长嘴上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是你的青春无敌小可爱!”

    “小可爱,你来我这个老太太这儿干嘛?”

    “还不是我妈,让我来给南山送衣服!”

    “什么衣服?”孙婆婆问。

    许清晨放下背包,从里头取出一个白色纸袋,纸袋上印着红色勾勾。

    “好看吧?”许清晨将一件白色外套往方南山比去,“新款!我选的!”

    房间一阵陷入意料之外的沉寂。

    “哦,我妈说,特别像以前聂婆婆给她买的一件白色羊毛开衫,外婆你看是不是,我妈说她那件开衫口袋这儿也有两条杠?”

    孙婆婆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嗯,是挺像的,那件开衫,你妈穿了好多年呢。”

    “清晨,帮我谢谢妍姨,我会好好穿的。”方南山礼貌地回道。

    “谢啥!我们用说谢吗?快,去拿笔,记小本儿上!”

    方南山释怀一笑。

    “你看,我选了黑色,本来想给你买个同款,但我妈说你更适合白色,也好,以后我们一起穿,就是江湖中传说的——黑白无常!”

    许清晨掰开方南山的嘴,“来,伸舌头。”

    “什么日子,叫你乱说!”孙婆婆伸手就要撕许清晨的嘴。

    许清晨赶紧逃向餐桌,“哎呦,哎呦,别撕我的嘴,我还得留着吃饭呢!”

    “光吃也不见长,脑子长腿上了!”

    “脑子长腿上不要紧,嘴还在就行,我还没吃饭呢……”许清晨抓起一块糖醋排骨就往嘴里塞,方南山赶紧掐住他的腿,凑近他耳旁低声喝道“吃下去。”

    短短几秒钟,许清晨脸上风云瞬息万变。

    “好吃吧?”方南山笑着盯住许清晨。

    许清晨惊恐地咽了一口水。

    “要不要再来一块?”

    许清晨怒目而视。

    孙婆婆有些心疼,“你妈怎么搞的?这个点还不带你吃饭?我帮你盛一碗?”

    “别!别!外婆,我回去陪我妈吃,她一个人吃饭得多孤单啊,我可不忍心,你,你让南山多吃点,最好一滴油也别剩下。”

    “你倒是孝顺,哼,你妈人呢?”

    “她说她去加油,回来刚好带我。”

    “什么时候不能加,不想来就别来。”孙婆婆哼哼,她抖抖手中白色耐克外套,比试道,“这会不会大?南山,你来试试。”

    “我,我先吃饭吧,还没吃完。”方南山边说边捡起筷子,大口往嘴里扒菜。

    “老太太这你就不懂了,这叫oversize!fashion!ok”

    “fashion fashion changes,别来忽悠老太太!”

    “哎呦,大意了,我这蹩脚的英语哪能在咱们江中一代名师前班门弄斧?”许清晨连哄带骗,“外婆,你让他吃饭,让他包圆!我试给你看!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男模的身材!”

    “你试个什么劲儿,南山秀气,又不跟你一样,粗枝大叶!”

    “我?粗枝大叶?我这可是一身腱子肉!瞧瞧!”许清晨严肃地抗议,他秀起肱二头肌,“熊的力量,鹰的眼睛,豹的速度……”

    “猪的脑袋。”孙婆婆补道。

    “你是不是我亲外婆!哼,没意思”许清晨撅起嘴佯装生气,一转身,不由地张大嘴巴,整整一桌菜已经被方南山风卷残云般扫光,此刻,他正在端着盆干排骨汤。

    “嗝。”

    方南山手捂住肚子,艰难地打了一个饱嗝。

    “你停下!给我留一口。”许清晨朝他吼道,“准备撑死?”

    孙婆婆也被惊住,“你全吃了?南山,你别听清晨瞎说,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别撑着!”

    “你,想喝啊?”方南山放下盆,压低声音挤兑许清晨。

    许清晨苦着脸,“起开。”

    “好,留给你。”方南山抱着肚子站起身,“我去洗碗。”

    许清晨深吸一口气,大有慷慨就义之势。

    “放下,我自己来,”孙婆婆不悦,“喊你来吃饭的,没喊你来干活。”

    “我也没事做。”方南山赔笑。

    “别惹我生气!”孙婆婆喝道,“等他喝完汤,你们赶紧回去。”

    “方南山我要喝水!”许清晨忽然大叫。

    “自己不会倒?”孙婆婆生气地说,“才喝完汤,喝什么水?你肚子是三峡大坝?”

    孙婆婆没骂完,方南山已将水杯递至许清晨面前,他压低声音,“辛苦!”

    许清晨两眼一翻,“欠我的,记账!”

    方南山点点头,从小到大他们俩之间早已分不清谁欠谁多一点。

    两个少年刚吃完便被孙婆婆往外赶,穿过院子中央那条鹅卵石小道时,许清晨忍不住抱怨,“老太太,来您家一趟还附赠脚底按摩呢!”

    “这石头,您不硌得慌吗?”

    “也不知道谁小时候就喜欢在这上面跑来跑去,跟条泥鳅一样,抓都抓不住!”

    “吱呀“门响,一束刺眼的远光灯从路口直射而来,孙婆婆“砰”地关上了门。

    方南山看向许清晨,许清晨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老样子,见面变斗鸡!”

    短短的一段路,在远光灯刺眼的照射下,显得很长。

    方南山想,也许有一天走着走着,就变成了生死之距。倘若真到了那一天,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遗憾吧。

    “还好今晚我妈没进屋,要不然老太太屋里乌漆嘛黑又要挨她一顿讲!欸,如今我家老太太这厨艺,也只有你敢享用,在下佩服,佩服!”

    “幸好你没说漏嘴。”方南山有些费解,“你说,怎么会所有菜……”

    “老太太嘛,糖跟盐弄混算什么大事?人老了嘛,没得阿兹海默就不错了!”

    方南山停住脚步,“你这张嘴,真欠撕!”

    “好好好,”许清晨一手勾住方南山脖子一手开始打哈哈,“哎呀,我记得刚才我的小本儿上好像记着某人欠我…… ”

    “哪科作业?”

    “这都知道?”许清晨娇羞地低下头,笑得腼腆,小嘴里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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