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李观一的乱世之盟
公孙飞雪未曾想到那个看上去温和的年轻道人,就是近日天下名望正盛的麒麟秦武侯,在过去的数年之间,麒麟吞江南,宇文烈踏西域,摄政王撕裂党项,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
如今只在口口相传之中的人就在眼前,公孙飞雪稍有恍惚了下。
他不应该随凌平洋和一千麒麟军铁骑入中州吗?
为什么会在这里?
公孙无月看着李观一,嗓音沉静道:“虽说承弼始终不肯说你的身份,但是细细想来,终究不难以判断出来,我在江湖之中多少年了,少有看错的。”
李观一赞许道:“老前辈厉害。”
公孙无月看着李观一,道:“飞雪年岁稍长你一些,然姿容尚可,武功,品性,都算得上是同辈翘楚;缥缈阁也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势力,公输机关于你江南立足,也算有帮助。”
“你觉得如何?”
李观一想了想,没有直接不留情面地拒绝,只是笑着道:“老前辈,是想要世家联姻的方式,来在我身上下注,然后求一个家族安稳是吗?”
世家大族,不管是朝堂世家,还是江湖一脉,在遇到大危险的时候,大多都会下注于天下,胜者崛起,败者没落,是常有的事情。
公孙无月道:“为家族考虑,而且,我也相信。”
“祖文远的弟子会是良配。”
李观一道:“不过,前辈以联姻的方式下注于我的身上,恐怕却是难以如愿。”
公孙无月道:“哦?”
少年道人洒脱道:“就假使,假使我确实是和公孙飞雪姑娘成婚,两人相敬如宾,假使我所在的江南之地,确确实实地崛起于天下,不说是天下太平,还是一地诸侯。”
“那么,公孙家就会成为外戚。”
“当公孙家处于外戚的情况下,坐在这个位置上,手中有公输机关这样的力量,您觉得,彼时的公孙世家家主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们会不会想要控制我的后代?”
“外戚,江湖,公输机关…就算是那时候的公孙家主,没有这个想法,那么前辈想一想看,麒麟军麾下的将军,谋士会如何看待那时的公孙家?”
“赤帝妻族的典故,公孙前辈忘记了吗?”
“公输世家若成外戚,又有机关术在身,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进一步是尝试掌控麒麟军,彼时麒麟军的战将必然不忿而反击。”
“而若无此心,站在外戚的位置上却又有武功和机关,反倒更容易被人清算处理。”
“您的兄长因为江湖的风波身死,为什么前辈觉得,天下和朝廷之中的风波会比江湖少?”
“纵是下一代没有问题,但是之后呢?”
“江湖之争,尚可以留下世家。”
“朝堂之斗,可是要屠族灭口。”
李观一所说的赤帝妻族的事情,是八百年前赤帝之妻掌控朝堂,与开国之年的名臣神将之间明争暗斗的事情,公孙无月缄默,她也在担忧此事,含笑道:“麒麟军仁德。”
这就是仁德之名带来的负面作用之一。
大家会直接认可李观一所在势力不会做出太过于败坏道德的事情。
李观一笑了笑,语气从容镇定,淡淡道:
“况且,我麾下有一谋士。”
“名为文鹤。”
“乃是我之左臂右膀!”
“前辈听说过周平虏的事情,不知听说过文鹤此人么?”
李观一神色从容不迫,在喝茶。
然后注意到了,这位公孙无月前辈脸上的神色一滞,旋即有些无可奈何,原本似乎还打算和李观一谈论这次联姻的可信性,要反驳李观一所描绘的可能。
但是听到这個名字之后,直接断了这念想。
无可奈何道:“既有此人为谋臣,那我家若和你联姻,恐怕得了数十年富贵后,得要被清算一番,此人我倒是听说过,传闻里面心机狠毒却又有贤名…”
“他若清算,我家鸡子都要被搅匀了。”
“你拒绝便是拒绝,却说此人败兴。”
李观一注意到公孙无月的意愿瞬间降低许多。
心中不由感慨赞叹。
真的是,人的名树的影啊。
不必说是学宫当中的各派学子。
就连公孙世家这种,距离中州比较接近的世家大族,都似是听说过文鹤的名号。
李观一都不知道该怎样评价。
这得说是名动于四方,还是恶名满天下?
只能心底赞叹。
厉害,厉害。
然后默默决定,给这位文鹤先生的酒里面,一定多放一些麻沸散,那根宝兵级别的绳子,也一定多打三个死结;李观一怀疑,自己绝不会是第一个想要打闷棍的。
李观一知这谈论方向转变,于是笑着问道:
“前辈知道文鹤?”
公孙无月道:“来我家买机关弩的,倒是有不少学子,咬牙切齿,说一定要把文鹤此人射杀在外,乃是为了天下之苍生,还有一个似乎是文鹤先生的朋友。”
“来时痛哭流涕,说为友不能如此,但是为天下人,需除去文鹤此人,杀你之后,我不独活,然后一边大哭,一边选择了我公输世家对外所用,威力最大的连射爆破机关弩。”
“射出之后,可以洞穿三重铁甲,瞬间爆破的力量,能够推翻一座小山丘,破开之后,弩矢内部有小碎片,将会以入境级武者抛飞出的暗器的力度覆盖方圆三十丈距离。”
“其上淬毒,可以瞬间令猛虎失去战斗力。”
李观一嘴角扯了扯。
嗯???
这,文鹤先生,在学宫之中名声为何如此?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元执,霄志这样的学子会四方游学,只是文鹤先生死活地窝在儒门古道之内,公羊素王天下无敌的学宫里面,一步不出。
很有自知之明。
至于之后,文鹤先生此刻还好好的,自是没有什么事儿,李观一都惊叹起来了,这个人是怎么样做到,让所有人忌惮他,所有人看重他,又可以活得好好的?
天下谋身谋己者,无过于文鹤也。
公孙无月缄默许久,她似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对李观一的联姻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提出,进行尝试而已,如此也只是笑着道:“有勇有谋,麾下有麒麟军,又有元执,文鹤为谋,年轻一辈,以你为上。”
“可惜飞雪没有这样的缘分。”
“公孙世家行走于江湖,家大业大,我看数十年后,难以善终。”
“然,先祖公输班和墨家祖师以机关术对拼,一者谋以供,一者谋以护,或许在当初,先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就已经决定了吧。”
公孙无月伸出手,拿起了李观一放在桌子上的凌云木,这把玄兵宝剑,通体古意幽幽,有青松古纹,公孙无月看着李观一,多少有些遗憾,道:
“许是我家遇伱太迟。”
“纵是豪雄之主,也想要和我家联姻,你这样的秉性,直接拒绝,虽是有你方才说的理由,恐怕你已在微末的时候,遇到了对你极好的人吧?”
公孙无月抚摸手中之剑,忽然想到了那意气风发的年轻道人,眸子微敛,轻声道:“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倒恰好和这一把玄兵的神韵相合了。”
她把手中的剑送回到李观一的手中,微笑道:“就当做我方才不曾说过那样的话,你只把我当做是祖文远和陈承弼的故人就好。”
李观一伸出手拦下,少年道人的神色沉静温和:
“且慢。”
公孙无月看着他,眼底似乎有疑惑,李观一笑了下,道:“我只是说,联姻之法,不是好的选择,但是我没有打算要放弃和公孙家联盟。”
“我来的时候,墨家夫子告诉我一定要得到公孙前辈的帮助,我亦有先生说过,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公孙无月抬了抬眉,从容笑着道:“好啊,这性子倒是和你老师有些相似,不疾不徐,往日总是我出主意,而今倒是你驳了我的建议,然后拿一个更好的出来?”
“好,就让我看看,你这位麒麟秦武侯,能说出什么道理。”
李观一笑着道:“前辈所担忧的,是公孙世家所保留的大型机关器械,天下一统的君王,一定无法容忍,对吗?”
公孙无月看着李观一,道:“是。”
“那么,秦武侯若得了天下,能容忍世家持此器械么?”
李观一回答道:“不可能。”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机关器械,比起长枪更为重要,公输一脉的机关器械理论,不可以被一家一室所掌控的。”
公孙无月拍了拍公孙飞雪的手掌,笑道:
“是个实诚人。”
“你若是说,你可以容得下的话,我却要喊来族中弟子,乱棍将你打出去了,那么,你又有什么想法?”
李观一端着茶盏,杯盏里面盛放的茶水已饮尽,倒了些清水进来,举杯盏而言,从容道:
“公孙世家掌握绝杀之器,犹如此杯中之水,公孙家便是这茶盏瓷器,前辈想要做的,就是把这水始终保护好,但是,此刻天下颠簸变化,这杯子终归要落地。”
“水会洒落于此,前辈知道,如何把这水保护好吗?”
公孙无月笑说道:“小道士,却去见了那黑黝黝的和尚,学会了怎么样说哑谜了?我似是有些猜测了,不过,你说说你的?”
此刻气氛已从先前那种,大世家和豪雄结盟谈判时沉静的气氛变了,倒是有些长辈和晚辈的祥和,李观一想了想,笑道:“前辈啊,我从陈承弼老爷子,还有活佛那里听说了。”
“他们两位说您素来机敏,聪慧,是他们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就连祖老都说,当日若不是您出面。”
“活佛老爷子就给人卖掉了还要数钱,早一甲子就寂灭了,哪里还有现在天下宗师排行第三,力可摧山,金刚不坏的活佛真身?”
公孙飞雪方才先是羞恼,后被拒绝之后,却又反倒有本能的怅然若失,倒也不是对李观一有什么感情,只是她毕竟还只是年轻女子,又素来自矜,那少年直接婉拒,心里多少有些疙瘩。
可是眼见着那少年人一开口就开始夸自己的奶奶。
公孙飞雪呆滞。
嗯???
这个嘴巴甜得让人找不着北的,是谁?!
嗯??刚刚那位智勇双全,从容平淡,传说之中,气吞万里如虎,麒麟军数万兜鍪奋战的名将哪里去了?!
她忽然觉得,那个气势烈烈的少年人,忽然就散去了那种传说之中的面具,变得可亲近起来了,噗呲笑出声来,似是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失礼,想要说什么。
可是抬起头就看到李观一瞪大眼睛,少年的脸皮似乎还没有到了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级别,似乎有些僵硬尴尬。
贫穷的诸侯李观一冕下正在拼了命地夸赞公孙无月。
心里打算盘,希望从这里买机关器械的时候,可以打个折扣什么的,就被这笑一打断,尴尬起来了,那边公孙无月却是从容,眯着眼睛,催促道:“继续夸啊,小家伙。”
公孙无月笑容调侃:“嘴巴还挺甜的。”
“祖文远若是嘴巴这样甜就好了。”
李观一道:“晚辈所言,都是发自肺腑。”
发自肺腑的穷!
公孙无月摆了摆手,笑吟吟道:“一百架机关连弩。”
“并三千特制弩矢。”
“说正事。”
李观一还打算挣扎一下,维系一下天下最为年少诸侯的尊严和位格,认真道:“前辈,晚辈所言,都是发自于…”
公孙无月喝茶,这位已七十余岁,仍旧看去雍容的女子悠哉,开口吐出了三个字,道:
“两百架。”
“可是…”
“三百架。”
少年诸侯毫无顾忌,道:
“好嘞!”
“前辈您说的对!”
诸侯威严?那玩意儿又不能换粮食,又不能换甲胄,不能换机关,有什么用?
李观一想了想,笑着道:“那咱们就这样,前辈和我,都把自己的主意写在纸上,看看咱们两个的想法是不是一样。”
公孙无月笑道:“倒是机敏,好吧,就遂了你的意。”
两人都取纸笔,然后写下,公孙飞雪拿来了。
微微怔住,看向李观一,又看向公孙无月,然后把两张纸都放在一起,两人都定睛去看,却见左边文字随性洒脱,右边笔法清俊。
这是公孙无月的回答。
但是她看向李观一的回答:“天下…”
“好大的气魄。”
公孙无月坐直了身子,端详片刻,道:“我方才所想,一杯水,若要长存,恐怕只有离开杯盏,倒入江河之中,是以,若是以公输世家之机关,也入麒麟军。”
“那么,公孙家对于麒麟军保持战斗力有足够的价值。”
“他日,无论是谁要争夺天下,无论你的后裔是谁,都无法舍弃军队,而军队之中,舍弃不得公输机关术,如此无论谁可称为你的继承人,我家皆可以长存。”
李观一道:“但是这样的话,公孙世家直接倒向江南,容易让陈国应国发怒,针对公孙世家。”
公孙无月道:“总该要有代价的。”
“那么,何为天下?”
李观一笑道:“杯盏之水,盛放于杯中,就是杯中之模样,放入河流之中,则是和河流并行,但是,杯盏会碎裂,而入河流,河流也会枯竭,泥沙俱下。”
“但是入天下不然,在地为河,生天为云,落于人间,或者为雨,或者为雾,升腾变化,轮转长存,永世不灭。”
公孙无月看到那少年道人起身,就背对着自己,杯盏对着天空,道:“李观一还活着,麒麟军鼎盛,似可见于天下,但是,江南可以永远昌盛么?”
“最后的胜利者,是我还是应国?”
李观一自己就回答道:“我希望可以永远昌盛。”
“但是,或许我会死在战场上,麒麟军会带着我未完的梦消失于此漩涡之中,可唯学识不灭…一个建议,公孙前辈,我希望你可以派遣匠人,前往江南之地。”
“我想要让他们教导公输一脉机关术。”
“我想要在那里建立一个类似于学宫的组织。”
“在天下遴选有志之才,教导他们机关的奥秘,当然,此是乱世,这些人会成为麒麟军的后勤军官;而机关连弩的设计图这样可能引来灾祸之物,则保密。”
“这些肯定还需要好好商量一下的。”
“兵家,法家,阴阳家,都曾经是可以搅乱时代的学识,但是学宫之中将其传授于天下,学宫地位超然,天下大乱,却也没有谁要去灭掉这个地方。”
李观一看向公孙无月,道:“就看您的想法了。”
“是要让这些机关学识全部落在世家手中,不肯放开。”
“还是遍招英才传授之,等到弟子遍及天下的那一日,公孙世家,公输班,会成为如同学宫历代夫子一般的开创者;就算是麒麟军已灭,公孙世家的学识不会灭。”
“而学识已传开来了,不会有谁狂妄到想要把所有知道这学识的人都杀死,他们只会继续按照之前的路走下去,就如同学宫的崛起。”
公孙无月沉默,投入军队,或者开创学宫。
“学宫是八百年前那些豪杰们开辟的。”
“我们…”
李观一回答道:“我们也不一定要弱于他们。”
公孙无月思考许久,李观一的建议和她的打算有些类似,但是仔细研究下去的话,却是不同,直接并入军队之中成为麒麟军的一部分;和开创学宫,教导弟子,弟子入麒麟军。
性质上,截然不同。
公孙世家最后的位置和待遇,也截然不同。
李观一微笑道:“放心,我有文鹤。”
“文鹤之才,必保公孙世家开辟的学宫安然无恙。”
这样一个凶悍的谋士,在保护自身这个领域却是如此可靠。
公孙无月似乎意动,道:“我以我自己的想法,是想要相信你的,但是我毕竟是公孙世家的家主,你要我如何相信你不会顺势吞并了我公孙一脉?”
李观一道:“公孙世家已在危险之中。”
“陈国陈鼎业派遣千人甲士,摩天宗宗主猛龙过江。”
公孙无月微笑道:“是,所以你来恰好,这样好了,你为我家解决其中一件事,便算是江湖之中的投名状,我便相信你,以我家族一赌。”
“我给三个匠人给你。”
李观一伸出手指道:“三件事。”
公孙无月道:“什么?”
少年道人温和回答道:“您不信任我,不知道是否信任学宫六大宫主之一,墨家第一巨子?”
公孙无月这位江湖之中多少年风雨的世家之主都有些不习惯了,她不习惯竟然有人不步步不咬着利益,不习惯竟然有人愿意主动做更多的事。
江湖的雄杰,终究不知天下。
李观一叉手一礼,道:“既是同盟,我自该展露诚意。”
“李观一以三件事之约,邀缥缈阁入江南。”
“三件事,第一件事,我会止住陈国之兵;第二件事,我会让摩天宗回转江南,第三件事,我愿前去学宫,请教墨家巨子,若是可以请动巨子前来。”
“那么那个时候,你我之间,再继续谈下去!”
“既要同盟,那么就要毫无芥蒂,你不会怀疑我,我不会背弃你,生死与共,才是这天下之盟的道理!”
少年人把配剑佩戴在腰间,黑发微扬,背后如有猛虎按爪,赤龙低吟,乃拱手,袖袍垂落,恍惚之间,几如甲胄上战袍垂落如云,从容道:
“陈国兵至,摩天宗来。”
“天下大变。”
“我当为君,平此二事!”
沉静气魄,如同山岳,并不拘泥,公孙飞雪怔住,此刻才意识到,方才那嘴巴很甜的少年人,确确实实是按着爪牙,吞吐这天下的豪雄。
李观一起身,道:“况且一家世家大小,公输千年传承,总不该全部压在一人的身上,联姻之事,就请作罢了。”
“那么,我好友还在休息,观一就先告辞退去了。”
少年道人佩戴着松纹古剑,微笑拱手。
看那失神的公孙无月,诚心实意地道:
“师娘。”
于是公孙无月叹息,终是无言,心中还是偏向这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