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五
“禀陛下,家母这些年来日日都需服药,虽说身体有好转,但……”李清寒特意停顿了片刻,“若不是家母身体抱恙,那此番,家母必定会和小女一同归来。”
这话上一半真,下一半假。
真的是,李兰惠身体确实不太好,日日喝药。假的是,李兰惠的身体就是好了,那也不会回来的。
她怨恨奉京这个地方,更怨恨着奉京里面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愿意回来?
“那就是不安好了。”帝王眼睛低垂,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安静的片刻,帝王继续道:“宫中有不少珍贵药材,唯月,朕给你自由进出这里的权利,改日你去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母亲能用得上的,要是有,跟朕说一声,朕叫人把那些东西给你母亲送去。”
“朕这些年里一直忙于政务,忙于朝廷,从未去看过你母亲,也不知你母亲会不会怨朕。”
真是古怪,坐在上位的君王,会语气熟稔地念出她母亲的名字,还毫不违和,他面上变化并不明显,要不是李清寒开了神识,光凭肉眼,还真难以发掘他面上的细微变化。
她能听到帝王的呼吸停滞一瞬,变慢了两三秒,沉稳有节奏的心跳变快了,是因为良心不安吗?还是觉得愧对了李兰惠?
只是因为二人之间情义才会如此,还是有别的鲜为人知的原因……
李清寒收敛情绪,“小女谢过陛下恩典。”正欲弯腰,坐在上方的人抬手道:“你身子不好,不必遵守那些繁琐的礼节,还有那些听着就叫人头疼的规矩。”
“今日不必遵守,日后也不必遵守。”
闻听此言,殿内人的神情都有了一瞬变化,他们不敢直视上座的人,于是目光都聚集在李清寒的身上。
说不合规矩?但上面那位已经说了不用守那些规矩。
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但沈‘唯月’本就是独一个,她已经是史上头一个了。
想了又想,他们也没能想到该说什么,视线却从李清寒的身上移到了沈伯韬身上。
沈伯韬面不改色地坐在原位,此时,他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思,平日哪怕只是一根羽毛落在帽子上都能立马感觉到的人,现在就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样。
其他朝臣只能在心里暗道:‘好强的定力!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何时!’
‘此时你不出头,难道还要我们这些家伙出头吗?’他们的视线变得更加炽热。
帝王还在继续说:“从今日起,无论见谁你都不需要低头问好,见朕亦是如此。”
“就当……”他停下来,改口道,“你可记住了,唯月?”
“记住了。”李清寒站直身体说:“陛下刚刚说我母亲可会怨您,小女在这斗胆替母亲回答,家母能明白陛下不易,绝不会因为多年未见而怨陛下。”
听到她的话,帝王露出笑颜,“是了是了,你母亲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
“坐下吧。”
李清寒轻轻点头坐了回去,真就是没遵守那些繁琐的礼节,把帝王说的话听了进去当了真,也不管身边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感觉很好,她本就不喜欢那些‘礼’,又是弯腰又是跪在地上磕头的。
行了,这下更没法说了,其他臣子把目光收回,心里却在琢磨着何时上奏劝说君主,又该怎样劝说。
又闲聊几句,帝王举起酒杯开口道:“这段时间可是好事不断,不光唯月回来了,顾家的将军们也回京了。”
“顾家将军何在啊?”
李清寒朝着对面望去,顾家人正好就坐在她对面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臣在。”五个不同的声音混在一起。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眉发尽白,身穿着普通布衣的老者,这位老者的穿着模样与这里格格不入,光凭他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他身份的人哪怕是在这里也不一定能看出,他就是那威风凛凛、赫赫有名的顾老将军。
而这位顾老将军的旁边有一位身穿盔甲的奇女子,这女子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但又不缺恰到好处的柔和,面上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她和李清寒在偏殿看到的女子不同。
她的脸上有风沙吹过的痕迹,裸/露在外的皮肤无声地诉说着她这些年的所遇所见,脖子上有一道在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明显的伤疤,应是多年前留下的,不输顾老将军的壮硕身躯把身后的灯火牢牢遮住。
这位女将军的眼睛里有奉京女子没有的东西,是杀过人却初心不改的人才能有的,这世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有。
除了她以外,还有三位身穿盔甲的男子,这三名男子,其中看似最为年长者鬓边已经有了白发,他身形高大,微低着头却看得出为人极为沉稳。
他旁边的那名男子和他差不多高,二人之间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如果把两个人都比作剑的话,那位年长者就是一把安稳放在剑鞘里的剑,你无法判断出这把剑是否锋利,却会光凭这把剑尚在剑鞘里这一点,让人觉得他无害,从而将其忽视甚至是低估。
而后者犹如随时都会拔出剑鞘的剑一般,好似没有威胁却无法让人忽视他的存在,因为一旦忽视了,下一秒,这把剑就很有可能横在你的脖子上。
至于这最后一名男子,他看着年龄尚小,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盔甲之下几分红露了出来,额头上还绑着一根细窄的红色抹额,光看样子便知他就是那顾小将军,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将军。
顾希坐在他们旁边,面色依旧平静从容,但李清寒感觉得出她的心情一定很好。
踏入大殿,坐到沈伯韬旁边后,李清寒就认出那位顾小将军就是昨日她在街上遇到的人,而那位唯一的女将军,正是叫他滚下来的人。
因为昨天就有八分确定这两人就是顾府的将军,李清寒到这看到他们后倒也没有惊讶,心中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期间,顾宴的目光无数次地落在她身上,看样子他没能忘记昨天的两次偶然遇到,并且还认出她来了。
说来也怪,顾老将军的这五个儿女,仅有顾希和顾宴,与顾老将军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而那位女将军和剩下的那两位男将军,与顾希、顾宴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
李清寒在心中猜测道,‘那三位是和他们母亲比较像吗,不过仔细看的话,其实他们三个还是和顾老将军有相似之处的。’
在心里猜测也不耽误李清寒认真感受他们的气息。
“他们也难得齐聚一处。”
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李清寒还不明白皇帝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直到有人齐声声地应道——“儿臣在!”
李清寒这才恍然大悟,她不着痕迹地望了过去,在她的不远处坐着衣着、样貌、身高、气质皆不同的六个人。
这六人便是皇帝的孩子,在这六个人里或许会有一人成为太子、成为以后的皇帝,李清寒知道她和这六个人以后会有很多打交道的机会,不管她心中是否愿意。
可能是因为婚约的缘故,就算入了大殿这么久,李清寒始终没把视线放在他们身上,这大概是出于她魂魄、神魂的排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未来如何,我绝不要、也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登上皇位的垫脚石。’想到这李清寒便要收回视线,而这六人中的其中一人朝着李清寒看了过来。
先前看向她的目光太多了,这六个人可能在先前也朝她看过来过,只是被她连同其他的目光一起忽略了。
如今大概是因为李清寒对他们有过片刻的观察,她准确无误地把身上的其中一道目光的主人确定,虽然知道目光的主人是谁,但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一如之前一样继续忽略。
日子还长不是吗?她和他们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不用急于一时。
“唯月,朕的孩子中有与你年龄相仿的,平时无事的话可以找他们打发时间,顾家的几位将军,你要是想也可以去找他们,正好还能问问他们强身健体的方法。”皇帝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对了,端王,还比你大上一点。”
“你和他在一起应该不会觉得不自在。”
“小女记下了,陛下。”李清寒轻声说道,她对于皇帝的安排并不意外,皇子、将军……在这奉京的日子很快就要变得不再清闲了啊。
‘不错,还怪让人期待的。’李清寒暗自想到。
没一会儿,此次宫宴的食物被呈了上来,乐曲声响起,舞女踩着节奏缓缓登场。
李清寒的视线立马从面前的佳肴,挪到了场中的舞女身上,她面上神情未变,心里却在感叹,‘舞得真是好看,但就是有些过于柔弱了点。’
这时一个舞女的衣袖正好从李清寒的面前拂过,‘哟,还挺香。’
她看着舞女,殿里的其他人看着她,皇子、朝臣、将军……每个人心中所想都不同,他们看着李清寒,但看的又不是李清寒,他们在看她身上的婚约,在看先帝的厚爱,再看她所代表的权,独独不是看她,李清寒。
这场晚宴举办的目的就不单纯,过来参加的人的心思不单纯也是无可厚非的。
李清寒是极少数的品尝宴上佳肴、观察舞曲表演的人,不得不说,宫中膳食的味道确实比外宫外的要好上许多,吃了没几口,她就注意到她面前的膳食和别人面前的不一样,她面前的大多都比较清淡,还有那么两道养身药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