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
津轻是太宰治生命中仅存的光明之地, 也是他后来再也不敢去触碰的悲恸之地。
十一年前,他过早的在那里遇到了自己一生的挚爱,又过早的失去了他,自此对人间彻底绝望。
那个时候, 他还是【津岛修治】。
十一年前, 津轻。
早春时分, 津岛修治踩着自己的小院落里那颗歪脖子树, 趴在围墙上向外张望。
身为附近首屈一指的地主富豪之家, 津岛宅有着长到望不到边的围墙, 但因为自己居住的院落恰好位于偏僻角落, 因此修治幸运的得以看到与千篇一律的白灰围墙不同的风景。
——他的院落外面,是一条通往商店街的小路。
七岁的修治最喜欢做的事, 就是通过那窄窄的一段商店街,张望外面的世界。
那一天,他看到小小的幼童被父亲牵着手,在正好对着小路的小摊上买了一支棒棒糖。
是什么味道呢?
有着毛茸茸黑色卷发的男童安静又乖巧的望着他们,落叶色的眼眸中透出枯寂的,那样微弱的光。
那是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 以及难言的落寞。
兄长们今天又会来欺负他吧。他虽然能把他们耍得团团转, 但在那之后又是更狠辣的毒打。
杂扫的小吉嘴上说着愿意为自己做任何事, 但兄长打他的时候就立刻不敢吭声了。
昨晚纪子来给他偷偷盖被子了。他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只是喜欢盯着他、夸奖他,后来却变得想摸他的头, 给他洗澡的时候还亲他的脸颊, 脖颈,最后是昨晚……
想起昨晚, 男童忽然失去了眺望鼎沸人声的兴趣, 浑身发冷的将自己蜷缩在了树桠上。
……昨天晚上, 纪子为什么要解开他的睡衣呢?
“修治少爷——”
树下传来刚好就在想着的女人的呼唤声。
那呼唤过分轻柔,有着令人恶心的、黏腻的甜蜜和幸福,伴随着院门重重上锁的声响,在只剩两个人的空间里营造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回音。
“真是的,又跑到哪里去了呀,修治少爷——”
让修治害怕到颤抖的、女仆被拖地的衣服下摆覆盖的脚步声,“嘶嘶嘶”的像蛇类一样在院子里缓进缓出,声音里的宠溺、火热和渴求让人作呕。
“不要淘气了,快出来玩吧,纪子会一直、一直耐心的陪您玩哦……”
“修治少爷——”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纪子陪着玩,她只会用那双冰凉的、像蛇一样滑腻的手激动的抚摸他,将它们缓缓伸进他的衣领、将泛着苦味的嘴唇急切的贴上他的皮肤、将他紧紧搂在她令人窒息的怀抱中……
——那样的才不是玩!!
稚嫩却过分聪颖的男童抱着自己在心里尖叫着,对树下盘旋着的、巨大黑影一般的大人心怀无限的恐惧。
不要看我,不要碰我,不要爱我。
救救我,无论谁都好……
为什么父亲不喜欢他呢?为什么兄长们不相信他呢?为什么佣人们要这样玩弄他呢?
津岛修治把自己生活的地方,称为鸟笼。
他出不去。他很痛苦。他不快乐。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一天。
【“日安,修治少爷。”】
小吉在厨房里偷吃点心被发现,代替他的蓝眼少年出现在雨后初晴的澄明日光中,笑容却比阳光更灿烂。
他穿着和小吉一样的简约衣着,但修治却第一次知道,同样的衣服换了个人穿上,居然能如此整洁笔挺,散发着阳光晒干的藤花芳香,如此馨香而温暖。
少年没有得到男童的回应也不着急,只是淡淡的扫了眼跪坐在一旁、几乎半个身子挡住了修治的纪子,随后对那充满独占欲的女人视而不见,变魔术一般拿出了一支棒棒糖。
那是修治曾经渴望过的,和那天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的棒棒糖。
【“我是津岛瑛二。从今天开始,就是您的专属仆役啦!”】
少年在男童终于有了反应的怔忡注视下,像一束夺目的灿阳,让那双枯寂的眼睛中第一次有了光。
可惜快乐的时刻总有毒蛇试图搅局。
【“外面买来的脏东西,哪里有资格让高贵纯洁的修治少爷品尝呢?”】
纪子温柔却冷淡的声音响起,轻描淡写的摆出前辈和管家的姿态,伸手就要将棒棒糖接过。
那一刻,少年分明看到男童眼里闪烁着黯淡下去的烛光。
【“那家店可是远近闻名的招牌,而且修治少爷明明很想吃啊。”】他于是做出无辜又任性的姿态,将胳膊抬高轻易躲过女人的手,缓缓抬起的眼眸仿佛蕴含深海。
【“况且如果我没说错,您只是个无姓的女仆。身为专门分派给修治少爷的仆役,我想让主人吃什么这种事,不需要征求您的同意吧,欧·巴·桑?”】
【“——!”】
纪子原因不明的僵硬住,紧接着毫无征兆的白了脸,后退着惊疑不定的跌坐到地上:【“你……你……!”】
被她指着的少年没有理她,只是趁机揽住了修治的肩膀,将那根棒棒糖笑嘻嘻的、亲亲热热的捅进他的嘴巴里,调皮的对他眨了个wink:【“快吃啊修治少爷!想要的就自己开口说出来,这样谁都不能拿您怎么样哒!”】
小小的修治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他睁大猫儿一样圆滚滚的眼睛,看看少年的笑容,又看看他仿佛保护一样揽着自己的臂膀,最后看看被吓到了似的纪子。
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将他身边的一切都执掌在手中的纪子,她的身高其实那么矮小,而那个第一天来到他身边的少年,和其他人一点都不一样。
仿佛阳光破开乌云,豁然开朗的孩童下意识舔了舔嘴里的糖果,尝到了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从未尝过的甘甜味。
对远超世人聪颖的男孩来说,修正他的认知只需要一句话,获得他的信任、抚平他的恐惧却需要比那漫长的多的时间与耐心。
然而,在身边就存在阴森的觊觎着自己、欲望永远无法满足的野兽的前提下,好不容易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另一个人,就难免成了小动物在慌不择路之下求助的对象。
【“……今天我想和瑛二一起洗澡。”】
瑛二到来的当晚,瘦小的男童在榻榻米上独坐了半晌,忽然低垂着头说出了这样的话。
纪子的反应像是被人凭空打了一拳,眼里闪烁着禁地被人践踏一般的暴怒,紧接着却迅速盈满了满眼泪水,泣不成声的哀哀哭诉着修治少爷是不是厌倦了她,是不是她有哪里做得不好,如果是因为白天那个棒棒糖,她以后可以给小孩买来更多。
可是她白天不还说那是外面的脏东西吗?
修治对她的话一丁点都不相信,他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抗拒和坚持,好不容易有了点光的眼睛小心翼翼的、乞求的看着津岛瑛二,一双小手看似安定的搭在膝上,白玉珠一样的指尖却在轻轻颤抖。
他鼓起全部勇气才提出了这个请求,对津岛瑛二是否会答应把握不大,却由衷的希冀着他给出肯定的回答。
【“可是修治少爷不是已经七岁了吗?难道不可以自己洗澡吗?”】
终于,津岛瑛二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粗神经大大咧咧的开口了。
修治倏然攥紧了小手掌,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这个答案对他来说不失为另一种办法,不过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是……
男童急切的前倾身体,注视着他焦急的说:【“那、那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洗完……”】
然而,还没等他鼓起勇气说完后半句“不要让纪子进浴室”,一直沉默的女人就突兀开口道:【“您今天的谎话是这样的呀,修治少爷。”】
此话一出,津岛修治便像是定住了一般僵硬了。
他浑身发冷,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无助、挣扎和一丝丝的厌恶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修治少爷喜欢说谎”,是从小便在津岛家服侍的女仆纪子,在他这个津岛家最不受宠的儿子整天被关在房间里学习礼仪、功课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沟通下仆,从而让整个津岛家都在不知不觉中认定了的事实。
因为大家都已经相信了他喜欢撒谎,所以等修治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再想做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在有限的可以见到家人的时间里,他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相信,无论怎么指责纪子都不会让她受到惩罚,只会一次又一次的让大家厌恶自己,甚至将他挪到了这个偏僻的院落中。
纪子是下仆中唯一一个跟过来照顾他的女仆。其他人都说纪子忠心耿耿、内心纯善,修治却只感到发自心底的恐惧和无助。
原本没有搬过来时,纪子尚且不敢堂而皇之,等他身边能近身的只剩她一个了,岂不是……!
修治的猜想成真了。
纪子以下犯上的亲昵行为一天比一天过分,也一天比一天令人厌恶,甚至开始弄疼他。她的靠近、她的体温、她的气味,每一样都像是下水道里的蛞蝓,恶心的让他想尖叫着逃开。
他开始讨厌疼痛,讨厌把身体暴露在空气中,讨厌黏着的视线和令人窒息的爱,甚至讨厌被她所呼唤的名字……
好想死。
津岛修治今年七岁,已经在幻想死亡是不是唯一让自己解脱的方法。
但他还是想活下去的。他还是想获救的。他疯狂的在淤泥里挣扎,乞求着头顶哪天能垂怜下一束光,将他重新带回人间。
名为瑛二的少年的到来,让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那束光。
——直到纪子再一次搬出“说谎”的托辞。
那一刻,漆黑而绝望的、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的过往追上了修治,将他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希望重新淹没在无底的黑暗中。
女人用温柔得有些诡异的笑容,将坏掉的布娃娃一样放弃抵抗的男童抱在了怀中,甚至无奈的叹了口气。
【“少爷是个不喜欢洗澡的坏孩子,为了不洗澡会编出很多谎话,洗澡的时候也有很多逃掉的小花招。瑛二君,你第一天来,对这些恐怕都不清楚,所以还是交给我吧。”】
不对!她在说谎,是她在说谎!是她——!!
内心的自我崩溃尖叫着,但真实的修治却只是目光空洞荒芜的垂着头,像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好想死。
抱着自己的人在走向浴室。
好想死。
防水的障子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好想死。
硕大的阴影将他瘦小的身子笼罩,冰凉的、如蛇腹般滑腻的手伸向了他颤抖的身体。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你在干什么呢,纪子小姐。”
令人窒息的黑暗即将没过头顶之时,一声压抑平静的质问如同天籁般响起。
瑟缩成一团的修治反应了半晌,终于在撕心裂肺的闷叫中受惊抬头,错愕的看向瘫软在地上、嘴巴受堵的女人,和扭着她的手臂站在门口的少年。
津岛修治这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年仅十五岁的少年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布满惊人的压迫感,俯视着女人的眼神冷酷得不像人类,轻缓的声音如同冷萃般寒凉,身影高大的如同天神。
“你看不见那个孩子很害怕吗,人渣?”
他这样听不出情绪的问着,手上缓缓用力,让女人的手臂对折着发出“咔吧”一声。
“唔唔啊啊——!!”
女人如同一滩肥肉般在地上蠕动着。
她的嘴巴被毛巾堵住,只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叫。修治不知道她有多疼,但那一瞬间,他很坏很坏的……只能感觉到无比的轻松。
像是心底黑压压的乌云,被那个突然闯入他生命中的少年全部驱散了,射进了从未奢想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