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
二十五、
上帝对她说：“所以只有十年。”
克拉拉描述自己的初恋时，格外娴静。
“是邻国商旅团的人，他从田野那边走过来，带着清晨的霜露，过来跟我们谈生意，第一次见面时，我跟我的翻译助手打趣，他的嘴看起来很好亲。”
阿拉贝拉听完激动地问后续，“然后呢然后呢”
“他说，谢谢你的夸奖，用的是我们本国的语言。”
“你当时什么表情？”
“想就地把自己埋了的表情，一次外向换来了终生的外向。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没脸没皮地活着，跟佃农们侃大山，与合作的其他庄园主阔达地交流 。”
“你们后来在一起了吗？”
“他后来追求我，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呀？”
“我们俩都不愿意为对方移居，那么，终有一场离别，与其坐等离别，等到感情淡然，为什么不提前做出选择？”克拉拉反问道。
“也是。”
“那你呢？你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吗？一见面就想据为己有的人。”
“遇见过，他坐在草垛上，见我第一回就自尽。他可怜兮兮的，我见他第一面就心痛。”她摸了摸自己的心，“一直痛到现在。”
面对伯恩先生的告诫，阿拉贝拉第一刻竟然大胆地想：“那就让他成为我的爱人好了，我们永远都不分开，那么他总有一天会被我治愈，我们会有白头偕老的一天。”
随后她对无耻的自己说：“他才几岁呀，阿拉贝拉，你的择偶标准难道没有下限吗？你是禽兽吗？竟然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下手，太卑劣了。”
她无助地叹了口气，
还有你怎么能保证你们不会分开呢？
你是多好的人呢，竟然还期待着隽永。
这场自我攻讦来得悄无声息，而又出人意料。
赫里躺上床的那一刻，迟钝的窘迫才慢慢地蔓延到他的心中。
白天他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和阿拉贝拉交谈，笑着与她说话，可到了夜晚，他又要变成一个鬼哭狼嚎的怪物。
他自卑地发颤，看着周围熟悉的布置和眼前笑眼盈盈的小姐，无助地扯了扯被子。
羚羊角代表着承诺，他按照约定凿开沉闷的墙，由此至彼地搭建了一条路，而她同样信守承诺，回到了他的身旁，开始疗程。
可是此刻，他想毁约，他不希望到最后，连喜欢的人也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阿拉贝拉，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你去睡觉吧，你不是说过吗？睡觉是一个人最简单的享受。”
可对方却看透了他，“你一点也不信守承诺，我们明明已经拉过勾了。你放心吧，我才不会被你赶走呢。”
他感觉自己的心从阿拉贝拉的视角来看，应该是透明的，没有任何掩饰的呈现在她的眼前。
心中浊雨乱风，摇曳不止，可突然耳畔一片温润，抬眸一看，竟然是她的手。
“人人都有为难的时候，你只管想着，如果下次我遇到困难了，你也会不嫌弃我，不留余地地帮我就好。”温暖的手心贴了贴他的脸颊。
他笃定地说：“我不会嫌弃你。”
“那我如果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呢？”
赫里摇摇头 ，“这样的比喻没有意义，阿贝拉永远不是那样的人。”
阿拉贝拉看到他真挚的眼眸，如柔波潋滟，那样笃定地注视着她。
她笑了笑，收回自己的手，问他：“困不困？”
对方摇头，鸦羽颤动。
她凑近看看，喟叹道：“真羡慕你，有这么长的睫毛，可不可以拔几根下来送给我？”
说到尾处，两人一同笑了。
阿拉贝拉拿出几本书，又拿了一本待会儿陪他时打发时间的书。
“第一本外行人的催眠神器《瓦尔登湖》”
“第二本晦涩难懂束之高阁的《过河入林》”
“别具一格的《不一样的王子公主童话》”
赫里毫不犹豫地选了第四本书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这个”阿拉贝拉不好意思地往后藏了藏，“这是我随便看看的。”
赫里绕着她从另外一边把书提过来，阿拉贝拉垂死挣扎地说：“克拉拉借给我的。”
赫里打开书看见目录，发现这是一篇故事集绵。
第一篇叫《我厌弃你》
下面的括号里赫然跟着“满嘴脏话娇纵公主x高岭之花跌下神坛清冷面首。”
他疑惑问阿拉贝拉：“面首是什么。”
阿拉贝拉沉吟不语，过了会儿，她梗塞开口
“恋人。”
“这也是一本公主和王子的童话吗？”
阿拉贝拉摇头，“公主的恋人不是王子，只是一个落魄贵族的儿子。”
“公主不喜欢她的恋人吗，书名叫我厌弃你。”
“人的情感本就很复杂，爱恨交织也是常有的事。”
阿拉贝拉动作缓慢把书抽了回去，把另外三本书放在赫里的面前。
“极限三选一。”
“不能选那本吗？”
“那本前半部分是灰色调的，而且主人公最后阴阳两隔。”
“那我不要看。”他把书推开。
“你真可爱。”阿拉贝拉调侃他的小心思。
赫里却看向她，真诚流淌眼眸，面颊在暖黄光晕的渲染下微微发红。
夜晚的宁静中，她听到他说：“你也很可爱呀，阿拉贝拉小姐。”
他是那样的坦诚，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地，真挚地赞美她。她似乎害怕被对方眼中的活火所照耀，低下头，仔细品味地这份出人意料的嘉奖。
而这也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她绝对不适合那个主流的世界，在主流的世界，她的品质是低廉的，更没有什么能够被标榜铭记的才华。而她在外界的平庸并没有与家人眼中的特别相平衡，
她从来没有在自己任何一个家人身上看到过，赫里的那种能够使人激动到落泪的眼神。
她垂下头的时候，眼泪自觉地流了下来。
万幸赫里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书上，没有再朝她的方向看。
她早已习惯无声的哭泣，这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可那一刻阿拉贝拉很想对赫里说，要是我们能永远像现在一样在一起就好。
可惜，她终究自认鄙薄。
赫里不知道她的过往，不知道过去阿拉贝拉是一个何等敏感，自私的人。她曾经攒够失望，把所有期盼和愿景，失落和彷徨，全都抖落出去，以自己随心所欲的姿态，在那摇摆的人间继续冷漠地过活。
阿拉贝拉对自己的感情没有必胜的把握，而她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绝对不会迈出第一步的人，她害怕像从前一样失望，如果她守护不了这份珍贵的感情，那又为什么要开始呢？
就像克拉拉说的，明知道不远的结局为什么要开始呢？毕竟她所承受的失望实在不多，而赫里的那份，她知道我自己必然承受不起。
不出意外赫里选了第三本。
他自己在那里翻阅，而阿拉贝拉则支着头，在床沿旁看那本小说集。
他偶尔看到一些有趣的地方，勾唇笑着看向她，发现她正一丝不苟的阅读着手中的故事集棉，那样全神贯注，使他不舍得打扰。
这次进入梦乡之前，是难得的安宁，没色厉张扬的怪物，也没有一望无际的暗淡。
他此刻不需要黑暗的麻痹，在那片暖黄的灯光下，光芒从那位小姐的方向向他笼罩而来，他不觉得刺眼，甚至闭上眼睛，还渴望再睁起，感受那片温暖。
阿拉贝拉再次抬头时，他的手平摊在书面上，沉沉地呼吸着。阿拉贝拉看表，发现他大约睡了一个半小时了，于是合上自己的书，正打算蹑手蹑脚离开。
可是人还没起身，她眼尖地看到赫里的手突然抓紧被褥，紧紧地把它攥在了手心。
赫里此刻头脑昏聩，突然口中呓语，。
他又陷入了梦魇。
阿拉贝拉看见，他用一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有轻微的声音发出。
阿拉贝拉用尽全力拉开了那只手，他听见赫里说
“那座城市饿殍万里，叛军所至之处千里血河，为什么要选我？我不想被生生剥去皮肉。” 她听完真地绷不住了，眼泪霎时流得满眼都是。
滴落到对方的衣襟上。
她把他的身体用力翻转，不断地拍打他的后背，企图把他从梦魇的那座牢笼里拉出来。
“赫里！赫里！醒过来！”
对方终于睁开眼睛，双眼甚至聚焦不了，他突然指向悬挂在落地窗前的塔灯，浑身哆嗦地问：“为什么要把女人的头颅挂在那？”
阿拉贝拉向那望了望，拍了拍他的脸，发现没有用之后，她用自己的那双手附在了赫里的眼睛上。
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那才不是头颅呢，那是我用来做派的南瓜，我特地把它挂在那，这样第二天就可以不用切片风干了，你不想吃就不要吃，哪有这么形容别人的食材的。”
他在对方的话语中，逐渐清醒过来，他摸上对方放在眼前的手，诚恳的道歉：“对不起，阿拉贝拉，你不要生气。”
他后来又轻轻地说，像在哀求“你不要再飞回那座山上了，那样我就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不知道怎么办。”
阿拉贝拉抹了抹眼泪，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让赫里逐渐适应闯入视野的光线。
“如果你说的是那座宫殿旁的雪山，我觉得是你多虑了，就算是用脚我也爬不上去。”
“可你上次就直接消失不见了。”
阿拉贝拉知道他混淆了幻觉，她说：“那是因为我有急事，但是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他在一片混沌中，明知自己没有立场，却同样鼓足勇气问：“那你还会走吗？还会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就离我而去吗？”
“不会，就算要走，我也会告诉你的，拉勾。”
她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缠到了他的小指上，印了印章。
她扑灭了他的梦魇，驱散了那座城池里的迷雾。
在那片废墟之上放置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南瓜。它的根须蜿蜒向下，植入独苗，在黑暗中汲取沃土的芬芳。
在蒂间抽枝拨条，盘旋上升承出第一朵淡紫色的花苞。第一缕阳光普照下来，他看见阿拉贝拉迎面而来，怀里抱着满捧新鲜的向日葵。
他再一次闭上双眼，依偎在某人的怀中，握紧她的手，坐在黄澄澄的南瓜上亲吻对方的手背，安静地等待着黎明的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