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华灯初上，北平一角就已经是灯红酒绿了。
霓虹灯下扭曲的身影和靡靡之音构成了一副放荡不羁的战后城市夜景。
李天唯和一帮同事被引导到专为高级军官预留的座位，
军官们落座大圆桌旁，随意的撩开领口，军帽随手搁在桌边，一包烟甩在台子上，马上有服务生上来帮他们点烟。
醇香的威士忌和精致的小点心快速上桌，他们士气高昂甚至略带张扬。
酒过三巡，杂七杂八的事说了不少，没一件在点子上，舞女相邀也无人应和，
“这日子还不如前几年呢。”
“别他妈胡说，前几年打的是日本人，现在好歹是一家的。”
一帮人说着笑了起来，李天唯始终没有参与到这种对话里。
他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埋进沙发里，借着酒精麻痹一下，这段时间无论公务还是私事都把他压的够呛。
“伪满那边怎么说？有什么动静？”
“听说关东军要带走一批人，”有人轻声说，“兔子尾巴长不了的，”
“一帮旗人的遗老遗少可不太平，你盯紧点，他们和日本人还不一样。”一位面色严肃的军官说，“当初清廷跑出去的这帮人身上带了不少钱，他们不光和日本人有勾结就连美国人那边”——
“知道，”有人嫌他烦，“上班就这些，怎么下班了还这些，开例会来了啊？”话语的主人显然对这种沉重的话题已经厌烦至极。
“得得得，刚小姐来找你怎么不玩？”另一名军官说，半是调侃半埋怨。
李天唯侧过头，轻轻闭了闭眼，似在回避这些乏味的纷扰，然而，眼角余光捕捉到不远处的可疑氛围。
与这边隔开一个桌子的坐着的像是中统的人，他们笑语喧哗，一副肆无忌惮的模样。
不光他发现了，其他人也发现了，有人立刻不忿，说着杀日本人时是老子卖命，现在倒是这帮兔崽子偷桃了。
两边的人隔着对了个眼，冷空气中突然迸发出火热的张力。
军统和中统之间的矛盾，如同长久被抑制的火药，只要一点点火光便能爆炸。
酒精和荷尔蒙共同搅动着这个空间，让所有人的神经瞬间都绷的紧紧的。
服务生与舞小姐自然忙着想去给两拨人“降温”，但收效不大，往日这两个派系都是见不着的，甚至在前几年出了军统少将活埋中统专员的事后，中统老大会特意告诫自己的人躲着点。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眼看着就要换山头了。
一个中统的人斜靠在吧台边，带着轻蔑的微笑，醉眼朦胧中透着讥讽，“哎呀，刚说去看电影来着，不过我不想看了。”
立刻有人问，“为什么？”
“过气的影星有什么好看的？”
“方兄，话不是这么说的，过气影星还有个皮囊，有些人过气了可能就是没气了。”
言语已经犀利，足够燃爆一切了。
果然，话一落，李天唯这桌的气氛瞬间凝固，他们面露怒色，有的捏紧了酒杯，有的则以冰冷的目光盯着中统的方向。
其中有人反击道，声音结实有力，“至少我们光明磊落，不像你们干得都是脏活。”
“笑话，咱们谁比谁干净！真当你们杀的都是汉奸日本人呢？！哥们儿把自己骗进去了啊？”对方反驳，声音似从牙缝中迸出。
言语间的恶意几乎是实质化的，如同剑锋一般刺向对方。
两边人几乎同时站起来，此刻任何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引发激烈的冲突，整个夜总会都笼罩在即将爆发的危险气息之下。
已经有很多客人开始慢慢的向门口躲去，夜总会的一众打手谁也不敢出头，去管这两边的人，是嫌自己脑袋太硬了吗？
李天唯紧握的拳头已经白了指关节，全身肌肉紧绷，他的眼神冷冽，目光寻找着失控的那一刻，谁都知道一旦爆发冲突，在酒精和愤怒的驱使下，结局都不会太妙。
双方都有人把手搭到了腰间，那是配枪的地方，
就在冲突要爆发之际，一道出乎意料的声音忽然穿插进了紧绷的氛围里。
“副官哥哥！”离离的声音清脆地划过，轻巧的身影也从外面挤进来，直直地奔向李天唯。
李天唯整个人都楞在了原地。
她抓着李天唯的胳膊晃着，“你怎么也在？”问完了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现场的的氛围有多么不妥，“你们……怎么了？”
“你怎么在这！”李天唯的声音中掺杂着惊讶，他动作迅速的将离离紧紧护到身后。
高无忧随后出现，他一边拉走自己这边的人，一边给他们使眼色，“走走，别闹事。”
李天唯也开始安抚自己这边的同僚，离离的出现就像一根微小且足以泄气的针，让场内对决的气氛瞬间消散。
两边都有人的眼中露出苦笑和无奈，但很快又被掩藏在了各自的偏执和黑暗里。
李天唯的手臂紧紧掐着离离的肩膀，几乎是把她拖拽出了夜总会那纷乱的光影中。
夜风凌冽，他的脸因愤怒和担心变得有些凶悍，话也有些像冰渣那样刺骨，“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跟那些人？！像什么样子！”
面对如此严厉的李天唯，离离的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惊慌。
声音不自觉小下去，“是高无忧带我来的，这里只是酒吧而已啊。”
可是她的解释在李天唯的怒火面前是这么无力。
高无忧也赶了出来，想要解释几句。才刚开口，就被李天唯怒吼打断，“闭嘴！”转头看向高无忧的眼神里充满了让人不敢逾越的威严。
离离是第一次被李天唯这么训斥，小时候无论她做什么，她的副官哥哥都是笑眯眯的抱着她，别说骂了，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汪汪地落了下来。
离离的心头盘旋着无数想说的话，
她想说只是夜总会而已，妈妈早带她来过，想提醒李天唯她都这么大了，想要告诉他，你只是我哥哥而已，我爸都没管呢！
她想要辩解，想要为自己说话，但气氛沉重得连周围空气都凝滞了，压在她的胸口，让她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李天唯这才察觉到了离离情绪的崩溃，心中一阵愧疚。冷风吹过，带起街边的落叶，夹杂着孤独的落叶，纷纷扬扬地落在三人身上。
他将自己身上的呢子大衣脱下，盖到衣着单薄的离离肩头，温暖的衣料与尽力抑制的声音，都在试图弥补刚才的尖锐对峙：“跟我回去。”
高无忧并没有阻拦，离离乖乖地被带上了车子。
车内的沉默与车外的声音对比，车灯穿越了漆黑，宛如混沌情感路上的指引。
李天唯转着方向盘对离离说：“你也看到了，要是今天去的不是我们而是其他人，你在里面会有多危险！”
“你们怎么了……为什么要吵架？”离离是完全不懂这里面的一团乱麻。
“刚才我是凶了点，”李天唯叹了口气，他认为自己作为‘兄长’自然是有道理管离离的，“可你要知道北平真的很复杂，真不知道荣宁他现在放你回来干吗！”
离离的嘴角不自觉地撅了撅，依旧有些委屈。
脸颊靠在车窗上，肩膀对着李天唯，脸上微微有些红润，妆容在玻璃上印下了一层雾气，遮盖了外面夜景的清晰，
车子在宽敞的庭院前稳稳停下，四周笼罩着静谧而温暖的月光。微弱的路灯散发出柔和的黄色光芒，透过车窗缓缓洒向离离宁静沉睡的脸庞，
李天唯轻按车门，寒冷的空气带着夜晚的气息冲入车厢，她的身子不稳欲倒，李天唯本能地迎上，双臂揽住她，是源自本能的保护欲，一如小时候守护她的每一个夜晚。
离离的眼睛忽然睁开，清澈得如同冬日的湖面，里面映着李天唯的身影。
她的目光里流淌着疑惑和惊讶，在夜色的柔和镜像中，李天唯的五官剪影更显俊朗，散发出不同于白日的沉静魅力。烟草与须后水的混合香气围绕着她，既熟悉又新奇。
离离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颤动，不同的空间与时间让心跳变得异样起来。
“又喝酒了？”
感受到李天唯怪责的目光，离离从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刻意的抗拒，表示自己已然成熟，能自我照顾。
“我没喝酒，副官哥哥，晚安。”她将温暖悄然推开。
回到车内，李天唯才发现夜晚的寂静给人太多回想的空间，车窗外，偏东的风轻轻摇晃着树梢，为每个人的情绪起伏低声吟唱。
离离穿过院子，看到花厅的等还亮着，暖光下徐以秾坐在桌前。
34岁的他仍属军中少壮派，但肩上的军衔和沉着的气质已经让他看上去成熟稳重。
他坐在花厅深色桌椅前，手边的黑色笔记本在灯光下格外沉重。
徐以秾听到声音，抬起头，眼中闪过某些情绪，随即恢复了平静。
他的神情中似乎永远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温柔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