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与黄雀
018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过分甜腻的香气,有点像吸满枫浆的松饼,又有点像隔夜发酵的糖藕。
“托德先生,有什么话我们不能在这里讲吗?”阿南冷静地问道。
她选择性地无视了那只向她伸来的右手,甚至连屁股都懒得从座椅上抬一下。
——但这多半只是表象,事实是,她的双腿发软得有些站不起来了。
“在这里讲?想不到小姐还有在死者的卧室里聊天的癖好。”托德瞪大双眼,假意惊诧地说道。
但他还是配合地拉开阿南对面的椅子,十分自然地坐下,随后转头朝海伦奈摆了摆手:“那么,海伦奈女士,就麻烦您回避一下咯。”
“为什么?海伦奈是我的姐姐,她也和我一同参与了调查!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话需要背着她讲——”
“对了,海伦奈女士。”托德丝毫没有搭理阿南,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刚刚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红头发的男人从您房间里鬼鬼祟祟地走出来。虽然那家伙穿得比较朴素,但他应该……不是您的侍从吧?您确定不需要回房查看一下,有没有贵重物品遗失么?”
海伦奈瞬间脸色大变:“糟糕,那孩子还在房间里……!”
随后,这位淑女不顾阿南的阻拦,神色仓皇地跑出了伯爵的卧房。
望着海伦奈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背影,指挥家耸了耸肩:“看来,相比起海信斯伯爵,海伦奈女士的房间里还有对她而言更值得在意的人在。”
紧接着,他愉快地勾起嘴角,回过头来看向阿南。
“很荣幸,伊丽莎白小姐,接下来是我们二人的独处时光。”
同为日耳曼族长相,托德的眼型与伊恩几乎完全相反。他的眼皮松垮、眼梢下垂,这让他本就萎靡的眼神显得更加颓唐——这可能也是他的年龄看上去难以臆辨的原因之一。
这对眼睛,无论看几次,都令阿南感到脊背发凉。
阿南用阴沉的声色问他:“……你究竟有何企图?”
“企图?”指挥家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但搭配这张脸,实在叫人怜爱不起来,“小姐,您就这么不信任我吗?我单纯想给您带来些情报而已——”
“如果你只是想说,你直到目前肠胃状况都十分良好……那你大可不必汇报给我。”阿南冷冰冰地说,“我已经知道,伯爵在音乐会上喝的那瓶酒里没有任何毒素了。”
“嘛嘛,您未免把我想得太幼稚了,小姐。”托德笑了一笑,诡谲自他的眼底一闪而过,“我来……是想替伯爵先生,将他那部讲了一半的『英雄史诗』接着讲完的。”
阿南怔了一下:“什么……?”
“音乐会上,伯爵特地将您的座位安置在他的身旁,对吧?您就不好奇他当时为何要那样做么?难道,单纯只是屈从于您身份的淫威?”托德的尾调上扬,用反问的语气说道,“您知道,海信斯伯爵不是那样的人。他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尚且漠不关心,又怎会以爵位将人划分等阶?”
“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这么说了:他之所以邀请您来这场音乐会,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您了解他的过去。”
“你……”阿南调整了下坐姿,她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紧,声音也很不自在。
“猜对了?”托德挑眉,“那他到底告诉了你多少?你们的史诗……讲到哪个篇章了?”
「……好熟悉。」
如此富有预见性与诱导性的对话,对阿南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某个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坐回了那间狭窄、闭塞、燥热的心理诊断室。
空气里混杂着咖啡碱与茶多酚的苦涩气息,还有室内清新剂的薄荷味——大概是为了掩盖某个庸医在诊室里吸烟的事实。
然后,她听见那个庸医向她解释什么是『心因性失忆症』,什么是『解离性人格障碍』,什么是『催眠治疗法』……但她只一心想着快点结束,好快点从那个如同审讯室一般令人烦躁的四角房间里逃出去。
然后,她遵循医嘱,躺上了诊疗室的安眠沙发。再然后,那庸医掏出一枚怀表,她看到银色的表链在眼前摇晃……
………………
……啊不,仔细一看,那好像不是表链,而是一根指挥棒。
“小姐?小姐——?伊丽莎白小姐——”托德拖着懒散的尾音,“您刚刚是怎么了?突然间就跟灵魂出窍了似的。”
一根银白色的指挥棒在阿南的眼前来回摇晃着,指挥家似乎正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她唤醒。
阿南讷讷地摇了摇脑袋,慢吞吞的答道:“没事……可能是一直紧绷着神经,大脑有点累了……”
“这样么?”托德将细棒收回马甲内袋里,冲阿南微笑了一下,“毕竟小姐您也不是专业的探员,会感到疲惫也是难免的事。”
“嗯……”
「真的只是太疲惫了么?」阿南不禁想道,「自从踏进游戏——亦或说梦境——世界起,眼前就时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先前在剧场里听那首交响乐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希望这只是游戏的特性吧。我可不希望一觉醒来,诊断结果里还多出个幻觉。」
“不说这个,小姐。”托德将十指交叉,双手拱起交叠在下颌前——碇○堂的经典姿势,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更像个心理医生了,“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海信斯伯爵说,邀请您来是想让您了解他的『过去』,那你们的史诗,究竟讲到哪个篇章了?”
阿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闷闷地回答:“……序章都没开始,伯爵在说完那句话以后就死了。”
“………………哈哈。”她听到托德发出两声干瘪的讥笑,那男人用手指轻抚起下巴,故作沉思态,“意料之中的回答。那么,我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呢……”
片刻后,他两掌一合:“对了,先前我拜访您时,您恰巧不在房间。我想,现在有必要向您补充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鄙人名为托德,来自亚斯图首都的皇家钢琴师,是本场演出的作曲家兼指挥家,同时……也是您的主治医师,伊丽莎白小姐。”
“主治……医师?呃……”
幻象与现实在那一秒陡然重合,阿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躺回了心理诊断室的那张安眠沙发里,意识也比刚才更加昏沉了。
托德对阿南的反应视若无睹。他宛如一架冰冷而老旧的放映机,只是机械地向前倒带着、检索着过去的记忆——
“那是十七年前……不,还要更早一些。那是十九年前的故事。”
“十九年前,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在征战中遭人暗算兵败。逃亡时,奄奄一息的将军偶遇上一名村女。善良村女将他带回了一片盛开着风信子的村落,将这位将军从死神的手中拉了回来。”
“正如大多数叙事喜剧中所演绎的那样,将军与村女共处一年,并逐渐坠入爱河。后来,将军被王国召回,继续参与征战。在告别该村时,他同村女立誓,战争结束后就回来娶她为妻。”
“谁知,一年之后,那将军重返风信子村,等待他的却是一尊小小的坟墓与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婴。”
“原来,在将军离开村落后,敌军不知从何处听闻到他藏身于此的消息。为了逼供出将军的下落,将整个风信子村都付之一炬,村民们也惨遭屠戮。”
“而此时的村女,身边已经有了个半岁大的孩子——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她与将军爱的结晶。”
指挥家清了清嗓子,冰冷的目光直锁阿南的眉心。那眼神仿佛在说,“那就是你,伊丽莎白”。
但他并没有真的说出口,而是继续讲述起刚才的故事。
“幸运的是,灭村的那天,王国的信使恰好来村中送药,母女两人便在信使的帮助下拼死逃了出来。”
“而不幸的是,那个女孩恰恰遗传了跟母亲一样的疾病。在逃亡的途中,母女两人同时病发,但信使手中的药剂份量只能救下其中一人……”
“……于是,母亲决定牺牲自己,拯救女儿。”
讲述者又停顿了片刻,他假惺惺地吸了下鼻子(但从声音来听,他的鼻道十分干燥)。
“——这便是墓碑与襁褓的由来。”
“意识到自己间接害死了未婚妻与全村人的将军,实在无法承受负罪感的重压。于是,他将女儿托付给自己的战友,最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服毒自杀了。”
“兴许是毒药的致幻作用,意识模糊之际,他发觉自己被众人架上了断头台。”
“铡刀落下、人头坠地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未婚妻的亡魂在向他招手,呼唤他一同去往天国……原来,在对自己处刑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已经得到了救赎。”
“………………”
大概是职业病发作,讲到这里,托德晃晃悠悠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借位一步,向阿南行了个谢幕礼。
“您的表情怎么那么难看,小姐?”指挥家假意疑惑地瞪圆了眼睛,“刚刚所讲的,是我为海信斯伯爵编写的《幻想交响曲》的创作大纲。——我一开始就说过了,这只是部史诗(卡利俄佩)而已,您不会当真了吧?”
然后,他又掩起嘴巴嗤笑一声。
“——当然,直到服毒之前的故事,都是伯爵亲身经历的侧写呢……不,或许应该称呼他为,年轻的海信斯将军才对吧。”
啪。
托德将一只手拍在大理石桌面上,居高临下地俯看着阿南。
后者能闻到那股馥郁的甜香笼罩在身旁,干净的可吸入气体变得愈发稀少,难受到几乎要叫人窒息……
「奇怪,为什么……」
阿南用右手勉强撑住额角。
她感觉架在她脖颈上的那颗头颅从来没有如此沉重过,连带着覆盖在眼球上的眼睑都变得沉重起来。
半梦半醒间,她依稀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轻声念叨着——
“小姐,事到如今您应该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从出生起,您就一直被那该死的肺结核困扰着。”
“那不是肺结核,小姐。那是『雅辛托斯综合征』……从数百年前就徘徊在『雅辛托斯村』穹顶的瘟疫之阴霾。”
“不知您那位嘴上不饶人的侍从小哥,有没有把我的事情好好传达给您。呵,即便没有也无妨,我很乐意再次向您揭晓自己的身份。”
她感到几根干冷僵硬的手指轻拂过她的颧骨。
直到那冰针般的凉意刺激到神经的那一刻,她才惊觉自己的面颊竟已如发烧一般灼热。
「该死,那个甜味……果然是什么吸入式的致幻剂吧……」
正当她这样浑浑噩噩地想着,一股温凉的气流从她的耳畔擦过——
“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雅辛托斯综合征』患者,而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制取特效药的医者。”
“你是最后一个身负『雅辛托斯』血脉诅咒的倒霉蛋,而我恰恰是唯一那个懂得如何抑制那诅咒的祓魔师。”
“数十年间,我埋头研究会引来冷眼与杀身之祸的禁药,只为守护那一方净土。如今净土已万劫不复,我能守护的,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
“我是默西亚的愚善,是死神多余的同理心,是梅瑟用以击石取水的那根牧杖,是佛世尊在阿鼻地狱垂下的那根蛛丝……”
“我是遭世界唾弃的蛊毒师,也是独属您一人的救世主。”
说到最后,他那乌紫的嘴唇与阿南赤红的耳垂,只剩下不到一英寸的距离。
他几乎马上就要亲吻上去了,但他还是犹豫了两秒,然后默默地退了回去。
“呵……我总算明白了。”阿南冷笑一声,吐出来的气体却是滚烫的,“你这家伙在刚见面时,还说自己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到头来还不过是喜欢伊丽莎白……”
“喜欢伊丽莎白?不,不……”
托德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面前晃了一晃。
在阿南的视角中,男人的脸已经开始模糊不清。她总觉得,男人的声音也在跟着那根手指忽远忽近地来回摆荡。
“我喜欢的并非伊丽莎白,而是那个离开了我就无法活下去的伊丽莎白。”男人愉悦地说道,“这么说吧,我喜欢看到您畏惧、痛苦、惊恐、绝望的模样,我喜欢亲自掂量生命天平上的砝码,我喜欢这种能够恣意掌控您生死的感觉。”
“这句话无论讲几遍都不够啊……你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阿南有气无力地骂道,“如果你不对我使用这该死的致幻剂的话,我没准还会多信任你一点……”
“哈哈哈,小姐的脾气那么暴躁,我怕不上点手段,您在知道真相之后会直接一拳抡在我的脸上。”男人嬉皮笑脸地回答。
「你猜对了。我现在确实有这个想法,而且不止一拳。」
男人模糊的轮廓加深了一圈,似乎是凑得更近了些。很快,她又感觉到那股湿冷的气流吹在她的耳根边上——
“既然如此,让我再多向您展现一些诚意吧。”他用气声耳语道,“我的实验室就在亚斯图王国的最南端,特劳恩湖畔的巴德伊舍。等今晚的尘埃落定以后,如果我能以自由的身份活着离开庄园,我会将那里的一切研究成果让渡于你。包括能抑制您病症的特效药,以及各种您没接触过的、能在黑市上卖到天价的好货。”
“你……!你就没做过一点有良心的药吗……”
“别这么说,小姐。”男人的语气听上去有几分埋怨,“药从来都没有善恶好坏之分,使用它们的人才有。倘若落入恶人手中,哪怕良药也会沦为砒霜。”
阿南咬牙切齿:“净说些漂亮话……”
“您原来不爱听漂亮话么?”男人的声音在耳畔摇曳,“那么接下来的话,你尽管当做我是在威胁你——”
“如果您在最后指认凶手时,将我推到探员们的视线下,那您的『雅辛托斯综合征』,可就真的无人可医了。”
「终于……他终于承认了。」
阿南从鼻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用嘴巴吐了出来。充足的供氧令她的视野与头脑都顿时明晰了不少。
“刚刚的那句,我可以当做你是在认罪吗?”她问。
“认罪……?伯爵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托德的语气变得有些急躁,“我威胁你的原因也很简单——之前在剧院里我就说过了,纯粹是因为我和那群警察不对付……”
“可惜,这样的威胁对我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阿南冷静地打断他,“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什么『雅辛托斯综合征』,也不在乎真正的伊丽莎白是否还有救。”
“救人是诊所的事,判决是法庭的事。为了延续一个小姑娘的寿命,是否应该让为非作恶之人逍遥法外,这根本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
“我是侦探涅克丝,我只负责找寻案件真相。倘若包庇你会让真相被埋藏在谎言之下,那我就不会那么做。”
不得不说,涅克丝在不讲方言时,亚斯图语的发音真的相当标准。
她的每一个音节都说得那么响亮平滑、字正腔圆,这让她从气质上,就足以撑得起侦探的牌面。
直到刚才还游刃有余地微笑着的托德,一瞬间变了脸色。
“侦探……侦探……”他有些神经质地重复着那两个音节,“原来如此……这还真是被摆了一套。您从我这儿听取了那么多有关于我的私人秘密,您应该猜得到,我请人保守秘密的方式吧……”
指挥家一面这样喃喃自语着,一面从马甲内袋中掏出指挥棒。
然后,他捏住指挥棒尾端的球形乌木把手,稍一使力,乌木把手便应声脱落下来。
从那只球状的容器内,抖落下两粒食盐状的粉末。
“还记得我在剧场里说过什么吗,小姐?”托德用几截骷髅般的指骨紧紧地握住那枚乌木球,好像生怕它再多洒出来一点,“氰·化·物,哪怕只有一点点进入呼吸道,这小东西就能在短短几分钟内要了你的命。”
“我先前说了,本案的真凶……那孩子绝对不可能用这种危险的方式杀人……”
“……但我不一样。”
“………………”阿南陷入沉默。
她的视线愈发扑朔迷离,逐渐飘向托德的身后。
托德似乎并没发现她眼神上的小动作,可能是他过分信任致幻剂的药效,也可能是手里的白色粉末让他的心境变得更加焦灼了。
“最后,让我给你个忠告吧,涅克丝小姐。”他平淡地说,“千万不要在敌人面前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你永远不知道,对方的手里究竟藏着几张底牌。”
“率先自爆身份的明明是你自己啊。”阿南无奈地摇了摇头,微笑着轻声说道,“那么,我要将这句话奉还给你,托德先生……”
咚——!!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漆黑的闪电自阳台纵劈而下,将指挥家整个人从背后按倒在方桌上。
托德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后颈与右手手背、连带手心里的乌木球,都已被死死地掐住,动弹不得。
束缚住他的,是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仿佛两具炽热的扣锁,将通体冰凉的指挥家与寒冷刺骨的大理石桌面紧紧扣合在一起。
“我不仅要把这句话还给你,还要再额外附赠你一条忠告——”
阿南缓缓站起身,脸上的萎靡和眼底的朦胧一扫而空。
攻守交替。
现在,换做这位英气的女侦探居高临下地俯看着被摁在桌上的指挥家。
“千万不要将自己的后背留给敌人。你永远不知道,对方的身后究竟藏着几个队友;你也永远不知道,她的示弱究竟是不是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