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眼泪
褚湉情状实在危重,始终在昏迷不醒,高热混沌,那双手更是惨不忍睹。
皇帝过去坐在床榻边,见雨蘅颤抖着为她清理伤口血渍,便低声道:“你下去吧,先在外面守着。”
雨蘅明白其中利害,也诧异着皇帝今日全部的所作所为,她不禁猜想了些许,便小心回:“是,奴才遵旨,请万岁爷放心,太医们过来奴才自来通报。”
皇帝点头,想了想又道:“去吧,回头我有话问你。”
待雨蘅出了去,皇帝望了望那盆水,自上手卷起衣袖,将绢帛在那水里投了投,又小心翼翼抬起她没有一处好肉的手,慢慢放在自己掌中。
没想到自己也依旧如同雨蘅一般手指颤抖开来,强忍住一腔悲愤,极轻地为她仔细清理创伤。
这伤太重,太深了,直叫人触目惊心,头脑发麻,皇帝一边为她清理一边暗忖今日之事。
这时,褚湉渐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一张一合起来,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
曾几何时,都是她照料病重的皇帝,听他说着病中真言,而今,两人调换了位置,皇帝手上一停,忙俯下身细细去听。
“我想……回家……。”
“皇上……我想回家。”
皇帝眼中微热,原来,她这么想离开紫禁城。
他难过是因为他都理解,他又何尝无数次在梦中回去了家,他是感同身受,但……
“对不起,宋倾澜……”
皇帝凝着她的脸,似乎今日所有遭遇皆他所致,倘若他是个不被掣肘,拥有实权的皇帝,便一句话就可保全她,谁能说上一句不是?
可他如今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些。
他心里痛恨着自己,哑然低声道:
“我不想你出宫,不想你离开养心殿,你能不能……”
他闭了闭眼睛,待睁开时,目光似乎带着几分祈求,良久才话成行:“能不能好好活着……”
皇帝使劲咬了咬牙,一滴泪划过他略有稚嫩的脸,为她,也是为自己。
他以为在这深宫中浸淫多年,早已不知什么是五内俱焚,更没有了眼泪。
与褚湉相处的这些时日,可以说是他自进宫以来最开怀的一段时光,从一开始的疏离忌惮,到加以试探,再到如今……
他不信这是太后的苦肉计,不信宋倾澜会骗他,朝夕相处下的真情流露不应有假,他尚且分辨的出,她是真心为他,而不是做戏。
天色微明,皇帝一人静静坐在寝宫的桌案前,这一夜他想了很多,也担忧了很多,思虑不成眠。
太医们进来殿中一一回禀了褚湉的病况,每一句、每一个字都仿佛银针一下一下刺着他的神经,他的五脏六腑。
伤可见骨,亦有折殇,筋脉有损,且伤口接触到了盐水、铁水,导致伤口发炎溃烂,高烧难退,神智无知。
虽然已做医治,用上了大内最好的药,且不知是否挽得住性命,即便是活下来,这双手怕也难保不废。
四御医昨晚急召入侍养心殿,这种大事是瞒不过的,太后一早听闻,颇有些意外。
她意外的并非皇帝看重褚湉到此地步,而是她一句活罪难逃竟需四名御医来救治,不免猜测。
李连英过来请安,才自把昨晚秋姑姑的所为一五一十的回了上头。
秋姑姑是太后入宫时便一直侍奉的人,过了年纪都不曾出得宫去,一心只愿随太后左右。
辛酉年间,除却安得海,就要属她功劳大,卖命之事没少为了太后办,碍于有功,太后便格外恩尚她,厚待她。
随着李连英的得势,她虽屈于之后,却依旧常伴太后左右。
如此,长年累月下来,她竟恃宠生娇,愈发不知起轻重来,竟也把手伸去了皇帝跟前儿,安插进去诗宁等人,为自己留后手儿,这事便是犯了大忌。
太后是个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且哪里有她不得知的,她不便自己出手,那有悖她惯会邀买人心的伎俩,所以诗宁之死,她喜闻乐见,也顺带推了一把。
可秋子……她更不能自己动手。
如今先留着她,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对想除掉的有功之人,又不能自己背上骂名,这句话同样适用。
太后想起褚湉那双目光柔和的双眼,心中触动,自己的妹妹何尝不是这样,可自从她抱走了四岁的湉哥儿,她便再没有来见过她。
所以,印象里,妹妹还是这般年轻模样。
她回了回神,终是传下口谕:晋汉军正蓝旗宫人宋氏,为御前女官,享三品俸,特令太医院尽心全力救治,不得有误。
小三少一早入宫当值,今日叫起儿他负责引近传话,遂散了后又将诸多折子送至寝宫供皇帝批阅。
本怀着几分期待而来,却如何不见褚湉身影,他觉着奇怪,又不想显得太过殷勤,于是便拉来昨儿晚上赐听赏戏的载泽,直言不讳的问寻起来。
载泽也未知晓全貌,只是口耳相传,便谨慎道:“我是听说出了些事,至于具体就一概不得知,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那麟查乍听之下,不由自主地一阵心悸,遂转身就走,载泽伸手欲拉却扑了个空。
宫里的事没有不走漏的,昨晚上那样大阵仗,要瞒也是瞒不过的。
那麟查立在他坦门前,踌躇徘徊良久。
他没来由的猛然想起那样一天,哥哥的死讯传来,阿玛紧紧攥着那悼颂福建水师殉国英烈的宫门抄,手上紧了又紧。
他望着阿玛,几乎无法意识到这消息带给家里的沉重打击,他眼中干涩无泪,忘了要怎样哭泣。
直到他施施然走出门外,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马厩。
他的马叫绝影,是二哥取的名字,据说魏书中有写,曹操的宝马便是此名。
他想牵出马,才欲解开那缰绳,却见那匹属于二哥的红色骏马,正在眨眼看着自己……
他不知怎的,顷刻间悲如潮涌,望着这匹马,泪流满面……
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很怕很怕,身边重要的人再次离他而去,很怕……
他握着佩刀,定定站在那里。
身处大内,他连进去看一眼都不能,只知她如今在里头生死交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