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判断
蕲艾先去了食堂的必经之路,想“偶遇”方骄。
他还没想好真的遇见之后要怎么说,但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过去的蕲艾这么说很有底气,现在的他就得先讲出一个前提了:在暗恋之外的事情上,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可见暗恋是一件多坏的事。
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明明是那么坏的事,为什么他就是没法停下来?
可能是因为,尽管是被情势逼迫着要想办法见到方骄,可知道了即将要和方骄说话聊天,他就满心喜悦,又是甜又是酸的,连数分钟前的窘迫和羞恼都消散一空,只剩下期待了。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可怕,他数着秒,透过窗户,望着天上的云团被风吹散。
蕲艾的视线扫过来来往往的同学们,试图从无数张面孔中找到那张他在心里描绘、嗅闻甚至触摸过无数次的脸。
方骄。
方骄的相貌很帅气,没别的词形容,就是帅气。任何年龄、任何审美的人看到方骄,都会觉得这个男孩子又高又帅,看着赏心悦目。
清清爽爽的短发,最长也只有两个指节的长度;漂亮洁白的额头,饱满的太阳穴,往下走时线条略微收紧,拢成干净利落的下巴。
画出方骄面孔的每一笔都透着写意潇洒之感,像个垂老的大艺术家信笔由疆的草稿,哪怕是草稿,也只有真正的大家才能画得那么完美,其他人能仿出他的笔触、尝试他的技巧,却怎么也不可能学出哪怕三分真昧。
尤其是方骄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不是能够被“画出”的范畴了。
蕲艾忽然回过神,看了眼时间。
不对,他等了起码有一刻钟了,如果方骄要来食堂吃饭,哪怕中途遇到什么人停下来说了话,也不可能这么晚还没到。
蕲艾做出了第一个判断:更可能是方骄打破了往日的习惯,根本就不打算来食堂吃饭。
再想想方骄今天借了他的课本……难道说,就因为借了他的课本,方骄才打算直接回宿舍吗?
可能是特地要回去一趟,把借来的课本放好,免得因为意外弄脏了或者弄丢了。
蕲艾是贴着方骄的选课来选课的,他们的选修课几乎完全重合,蕲艾经常撞到方骄把笔或者笔袋遗失在位置上的情况。他也经常在附近等待,有的时候方骄会跑回教室,把落下的东西拿走,有时候不见方骄回来,估计是彻底忘了这回事。
每当这种时候,蕲艾都会怀着罪恶感悄悄顺走方骄遗失的物品。
他已经攒了一大把来自方骄的黑色签字笔,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为了确定方骄不来,蕲艾又多等了五分钟。
二十来分钟已经够食堂里的人换一轮了,这下,蕲艾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方骄不会来食堂吃饭。
——就蕲艾这一年多的观察,方骄一点也不挑食,什么都吃。
不挑食,但挑嘴。
他们的食堂经常会出一些“创意菜系”,什么草莓炒肉、橘子炒青椒……这些菜往往会和其他不够创意但很难吃的菜一起剩到最后。
方骄偶尔来晚了,在打饭窗口看上一圈,接着就会果断离开,从来不会吃那些东西。
后来方骄干脆就要么赶早,要么不来食堂。
如果方骄不来食堂……
蕲艾做出了第二个判断:方骄肯定是回宿舍了。
他掉头就往宿舍的方向跑,边跑边盘算方骄可能会走哪条路。
从教学楼出来之后,最快回宿舍的是主干道。他们学校的宿舍都在校区外面,距离学校有一条马路,可能是为了交通考虑,有两条天桥横跨过去,连接校区和宿舍,学生们从天桥上往返学校是最快的。
方骄很少会走天桥。他们毕竟大课重合度很高,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离开宿舍,出发去学校的时间会有重合。
蕲艾……可能,大概,也许,稍微地,跟踪尾随过方骄……十几次。
准确地说,约莫有几十次。
最多上百次。
他们毕竟要上同一堂课,要在同一个时间前抵达同一个目的地,蕲艾觉得就算自己上了法庭也很有狡辩的余地——严格意义上说,他的行为不算是跟踪尾随。
方骄不喜欢走天桥,具体原因不明,蕲艾的印象里,哪怕是时间紧迫到快迟到的时候,方骄都宁愿从绕路从宿舍区的正门出去,贴着马路走一段,绕进小路,最后再从小路进学校。
大学三年,方骄走天桥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蕲艾一口气跑到了那条小路附近,弯着腰,扶着膝盖喘了一阵。
等呼吸平复过来,他马上直起身四处张望起来。
小路空荡荡的,不仅是方骄不见踪影,连路过的行人都没看到几个。
蕲艾站在人行道正中,焦虑得眼睛眨个不停,不停地空咽。他刚才跑得太急了,喝了不少冷风,又还没吃饭,饥肠辘辘下,胃里打了结似的不舒服。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是继续等下去吗?
假如方骄一出教室就直奔宿舍,那肯定早就到了,他现在只是在徒劳地干等。
是对方骄的了解维持着蕲艾的信心。
他知道方骄很容易分心,回宿舍又不像上课一样限时,方骄很可能在路上被什么事、什么人耽误了……他在这里等,是有几率等到方骄的。
当然,也可能等不到。等不到的几率更大些。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直接去方骄的宿舍找他,一个是去学校里找方骄。
去宿舍找人是最合理的,不管方骄现在在哪里,他总得回宿舍。但一想到去宿舍找方骄,一想到会出现的尴尬场面,甚至他可能根本说不出口让方骄把课本还给他的情况……
蕲艾做出第三个判断:
他转身跑向学校。
桥下水面微皱。
桥上惊险一刻。
“哎,哎哎哎——”方骄单脚根本站不稳,发出惊慌的叫声。
书包的一根背带还在肩膀上半挂着,原本书包底靠着他抬腿支撑还能保持稳定,眼看着要摔倒了,方骄当然不可能再单脚站着,立刻把腿放下。
只靠一根背带挂在肩膀上的书包就开始往手肘上滑,重心移动,带得本来就没站稳的方骄一个踉跄,歪歪斜斜地往桥中心走出好几步。
钟闳看他快摔了,边往他要摔倒的方向走,边展开双臂去扶他。
急于稳住身形的方骄哪还有空闲关注钟闳,他的脚步既乱又碎,一脚踩在钟闳的脚背上,反应过来后立刻慌乱地后退,还抬起手肘,努力阻拦书包下滑的趋势,好稳住重心。
被踩了脚,吃痛下,钟闳条件反射地往后一弹,另一只脚往后躲了一步,身体也下意识地一弓。
“邦”的一响。
方骄比钟闳高了一整个脑袋,钟闳弓身低头,方骄猛抬的手肘恰到好处地击中了钟闳的鼻梁。
“嗷!!!”
钟闳痛得双眼眯起,大叫着捂住剧痛的鼻骨。
那对小情侣上桥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前路上,不过他们也没有钻着边边缝缝走,而是走在小桥的正中央。
方骄和钟闳的一系列行动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方骄和钟闳都是努力往桥中间的方向歪倒的。
废话,人在桥上,快摔倒的时候第一反应肯定是尽量远离桥边,哪怕摔到桥上也好过摔进湖里。
方骄和钟闳直直地朝他们走的方向撞过来,这对小情侣依然亲亲热热地搂在一起,只是一个对视就懂了对方的意思,不发一言地转了个方向,往方骄和钟闳让出来的桥边走。
他们的判断不能说有错,然而此时此刻,正面朝向这对小情侣的方骄却抬起脸,意识到了他们俩正向这边走。
钟闳的叫声很大,抓狂的方骄声音比他还大:“对不起对不起等等我们先让开——”
为了躲开这对小情侣,方骄一个迅速的旋转,跌跌撞撞地改变了移动方向,还顺手扯了一把钟闳。
“啊?让什么?你拉我干什么?啊?”钟闳一头雾水。
他背对着身后走上桥的小情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手还捂着脸,双手不自由就很难调节身体的稳定,方骄慌张之下也没能控制力道,扯得毫无设防的钟闳往前栽倒。
他们以比刚才往桥中间倒时更快的速度倒回了桥边。
电光石火间,每个人都从自己的位置和角度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也基于自己能够得知的信息做出了自认最为合适的临场反应。
结果不那么好。
四个人撞成了一团。
小情侣中的男生在这一团的最外侧,眼疾手快地勾着女友的手臂往怀中一拽,女生轻得像个布袋一样撞到他胸膛前,扶着他的手臂站定。
钟闳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抓住木栏杆,也稳住了身形。
只听“咚”、“砰”两连响,前者是骨节撞到木头上的声音,后者是骨头隔着布料和皮肤撞到木头上的声音。
“方骄?你没事吧?方骄?”钟闳来不及关心自己的伤,忍着痛问道。
毕竟,最靠近桥边的方骄是最惨的。
另外三个人能那么快稳定下来,方骄起到的缓冲作用功不可没。
三人份的冲击力令他重重地砸向桥边的栏杆,为了不让书包往下滑他的手肘高高抬起,仓促间无法放下,只能另一只手勉强握拳,指关节砸在木栏杆卸力和支撑自己。
这是第一声“咚”的来源。
顾得了一边顾不了另一边,力道的拉扯让方骄的另一半身体歪斜着撞上栏杆,栏杆的棱角精准地抵在腋下的肋骨侧边。
这就导致了沉闷一些的第二声“砰”。
那一瞬间的剧烈疼痛让方骄的整张脸都扭成了一团。
方骄疼得直哆嗦,他一边牢牢地抬着手肘控制书包,另一边死死地握拳,抓着手中的课本。
小桥的围栏是有缝隙的,宽度不足以让大学生们无聊之下把脑袋或者身体卡进去,但绝对足够方骄的每一本课本穿过和滑落。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急。
方骄只能回想起他有一个“反手将借来的课本往书包里放”的动作,但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把从蕲艾那里借来的课本放进书包,手中拿着的又到底是哪一本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