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者谁
这场比试是临时起意,消息散得快,人聚得越多。
搅进这趟浑水的十五六人。
“咳。”边上不大不小传来尴尬的咳嗽,一群非礼勿视的读书人进入场地,舟舟方才心急,这时才发现长廊距离自己十步之外就有一道缺口,难怪没人像她一样翻越栏杆。
也对,腿再长,一个个从栏杆处翻出去也是不雅,但她不一样,洛听风抱她是天经地义。没见过世面的书生再怎么看,也是看不出媳妇的。
别人看她舟舟能忍,她受不了闻人璋看洛听风的目光,审视、困惑、惋惜,还带着鄙夷,他对人独有一套评判标准,且自以为藏得很好。
舟舟重新数一遍人数,陆续又添了几个,总共十八。
洛听风对舟舟说:“我把那株红梅给你赢来。”
“尽力就好。”舟舟提前一步安慰,“叶家姑娘说城郊的红梅即将绽放,我们可以去那里看。”
什么玛瑙珊瑚雕的梅花树,浮夸,肤浅!
“咳。”边上书生小心翼翼上前一步,“侯爷,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您看……”他目光看向舟舟。
舟舟说:“本不用在意本郡主。”
一道冷芒从头顶射来,他硬生生将不合礼数四个字吞咽下去。再看一眼廊上男女混杂的人群,内心止不住感慨世风日下。
听说这次清风宴原本有意将女子安排在附近的小山阁远眺观看,消息传出去后惹得众人不快,只好在当日作罢。
书生唏嘘转身,心中默念礼义廉耻。
舟舟拍拍洛听风,鼓励:“你去吧。”
兵不厌诈,等他们背书时,她在边上晃一晃,看看能不能帮上洛听风的忙,或者给闻人璋帮倒忙。
……
他们比拼记忆,一群人捧着小册子哗哗地翻,每本小册内容相同,里面是混乱拼凑的短句,比个趣味,就算偏离“冬”题也无关系,例如上一句还在“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下一句就变成“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人群默背完后再决定顺序,从头到尾依次接下,出错罚酒一杯,下场,后者接上。
宴饮闲趣,不是正经文采比试,输了不至于特别丢人,但如果第一句就输,那也挺丢人的。
舟舟仇视的目光扫过人群,他们低头翻册子,舟舟作为场地内唯一一个女子,也上前要,她伸出手。
分发的书册的男子犹豫:“这……”
“看看而已,你当我也要比?还是以为我要帮忙舞弊?”舟舟将剩下的东西全都抢来,“也分给廊下看众瞅瞅,不能让他们干等。”
舟舟散完册子,自己单拿一本。
她倚靠场地边缘的栏杆翻看,叶璎、谢灵、陈含羞等人在她身后,脑袋聚在一起,凑过来看。
不就是比拼记忆,她会怕?
外人总说舟舟无才,殊不知她过目不忘,任何诗文章只要用心,过一遍就能背会全篇,区区几条打乱的熟诗,难得倒她?
舟舟一目十行翻书飞快,身后人群眼花缭乱,刚刚飞过去的是什么句子?她们摇摇混乱的脑子,边上林念芷分到一本册子,她们凑到那边去看,林念芷同样翻得飞快,书页刮起的风将人群推远。
叶璎醍醐灌顶,拍手说:“懂了,她们翻书打发时间。”
谢灵道:“没错,我们看热闹的,这么较真做什么。人聚多了空气污浊,拿书扇扇风。”
陈含羞犹豫说:“可是她们看上去很认真。”
叶璎说:“我们也可以认真呀,今日不比琴棋书画,左右都是等,我们怎样自在怎样来。”
舟舟翻到第四页,动作停下,脑海中默默将刚才那些诗句过一遍,然而记到一半突然停住,她心微沉,奇怪,为什么记不住。
从前一遍就能记住的东西如今要看两三遍才能记住顺序,舟舟翻页的动作慢下,心中焦躁不安。
是因为心焦,还是她是脑子没好全?回京后她看过许多大夫,都说她体弱,没一个诊出她记忆有问题。
舟舟深呼吸,停下动作整理心情。
不能急,不能慌,洛听风还得靠她。
“怎么不往下翻?”侧后方一人突然出声,声音温雅,如山风徐徐。
舟舟压低声音愤怒呵斥:“无礼!”
什么人,竟敢打乱她思绪!
盛梧揣着手,同样小声:“罪过。”
舟舟回头怒视:“佛祖,你不是在摆摊卖《大悲咒》?”
盛梧耸肩:“园中要我按规矩来,不然就将我赶出去,我只好将字暂存那边,等清风宴结束再去看他们的竞价。闲着也是闲着,听说这边有热闹,所以我过来看。你继续翻书,不用理会我。”
舟舟随口一问,本就没想理他,她继续记。
场内人翻书同样快,白花花的纸张如同狂乱飞舞的蝴蝶,在寒冬之中婆娑振翅,舟舟抽空掀起眼帘,惊呆了,洛听风手底的书怎么也在振翅,他看明白了吗就往下翻,速度几乎与闻人璋持平。
边上看客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生怕扰乱场中人记忆。
香未燃完。
闻人璋将书合上,上交。
洛听风将书合上,也上交。
闻人璋惊异地看他一眼,只当洛听风逞强,要知他第一才子的名头不是白来,闻人璋胸有成竹,他在人群中央站定,再次看向林念芷,她病了一场,今日神色有些苍白,等他赢下那株红梅,一定献奉于她。今日他不止要赢下红梅,等这场不痛不痒的闹剧过去,他还要到最中心的清风亭写文章,他心中已有腹稿,笃定这次能胜过之前的《邀月赋》。
而舟舟,等洛听风落败,没准他第二局就下场,她一定嫌他丢人,当场就要发脾气。她会望向自己这个胜者,眼睁睁看着他将梅花献给林念芷。
率先记完的可以上前抽取顺序,闻人璋带着胜意,抽到十。
洛听风抽到三,不远处,舟舟还在捧着书本认真记忆,银狐裘衬得她肤色柔嫩雪白,一点红唇开合,似在无声念诵。
洛听风移不开视线,静静地赏。
香燃尽,场内场外的书籍一并收回。
场内众人全部抽签完毕,站位第一的是刚才那个咳嗽的书生,这轮对他而言毫无难度。
答题过程仿照投壶,他将签筹掷入前方筒中。
书生勾唇,呵,如此简单,根本彰显不出他的实力,他昂首念了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接着往下传。
第二人接着投壶:“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下一个便是洛听风,他望向舟舟。
舟舟摇晃绿色和白色丝绦,诗中带风和雪。
他说:“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舟舟松了一口气,第一轮混过去了。闻人璋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一轮结束,此轮无人出局。第二轮重新抽签,但不给书看,大家只能凭记忆往下背。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
兀地有人卡住,他记住后面生涩之词,反而将前面忘了,那些简单的东西单挑出来他能背全篇,但词句混乱,他记忆也跟着一并浑浊,他懊悔不已,罚酒离场。
不久又下场一位,他下场前看了一眼洛听风,他是有意让错,以免这位长宁侯下场过早,输得太难看。
东拼西凑继续往下接。
廊中看客道:“果然考记忆,谁知道下一句会接什么。”
轮到洛听风时,舟舟晃绿绦,单含风字,他与风有缘。
又混一轮。
如此好多轮过去,人已经下场过半,洛听风顽强地还在场上,但舟舟满手丝绦再无适合的颜色可晃,其他提示指天画地对口型,江郎才尽,她自己也有些记忆不清,洛听风再望向她时,她无计可施,细眉微蹙,悄悄摊了摊手,心中已经做好他下场的准备。
盛梧问:“你怎么不继续晃丝绦。”
舟舟正气凛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盛梧双臂撑在栏杆上,压低声音道:“听我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指一指衣裳给他看。”
舟舟对他提示有些印象,不由多看他一眼,假和尚头发虽短,记性不错,挺厉害。
盛梧不知为何后背生凉,打了个哆嗦,拢衣道:“穿少了。”
舟舟指衣裳,但洛听风已经移开目光。
他念出刚刚那句。
舟舟惊疑不定,他听见了?不对,假和尚咧开一条唇缝说话,声音嗡嗡小小,她都听不清,洛听风怎会知道?
洛听风答对,没有下场。
舟舟脑袋微侧,眼里透出茫然。她没再提示一句,洛听风说的全对。
场上还剩四人,已经不再抽签,四人轮流,一句句往下接。事先准备的书册已经背到最后几页,词句越来越晦涩,甚至出现新句,四人谁也不让谁,仿佛真正的较量刚刚开始。
还剩三人。
闻人璋负在身后的拳头逐渐紧握,是他小瞧了洛听风。
还剩两人。
廊下一片唏嘘,谁能想到最后真是洛听风与闻人璋一同站在场上。
有人懊悔道:“可恶,他哪需要我让,我下场早了。”
闻人璋呼吸逐渐急促,掌心渗出汗珠。难道他真的会输……不可能!
洛听风有条不紊地继续背诵。
舟舟神色严峻,脑海中不断回想这几日的经历,洛听风说他不会,他记不住,要她教,一遍不行教两遍,两遍不行教三遍,每次教完就缠着她要。
舟舟咬唇,耳根浮粉,眼中蒙上羞红的水雾,她气得发热,整个人像一块绵软将化的糖糕。
她快步走到一旁去问看热闹的大哥与二哥。
洛辞云笑道:“算是传承,母亲就是过目不忘的算账好记性。”
洛观雨说:“对,天底下多少能人异士,难道只许他闻人璋一个出众?老三与才子比试写文章结果难料,但比记性,我们不怕他输,当然,我也不逊色。”
洛辞云望向场内:“闻人璋大概从未尝过挫败,他远不如我们家老三镇定。”
最后一句落下。
他心慌,说错了。
闻人璋身形晃动。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败,败在记忆,败在背书。他慌张去看林念芷,她目光仍然平静,但与所有人一道看向胜者,胜者不是他。
“我为什么会与他比试这种不入流的把戏。”边上人过来安慰,闻人璋自言自语,“我得去清风亭,我心中已有成稿。”
舟舟耳边传来一阵喝彩,她神情恍惚地看向得胜而归的洛听风。
“赢了。”她喃喃道。
等人走至身前,借着裙袄纤长的下摆遮挡,舟舟微微抬脚,不动声色往他黑靴上踩一脚,柔声气道:“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