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志
舟舟想开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被人多看一眼就要寻死觅活的女子,何必拘泥这些小事。
她召江篱见面,对方很识趣地避开敏感话题。二人各说了一些事,江篱对舟舟报喜不报忧,唯独有一件事令她黯然道:“属下找了许多地方,没发现那名叫梦儿的姑娘的踪迹。”
梦儿被方婆等人绑上船,遭受一场无妄之灾,生死未卜,凶多吉少。
夜里,安神香静静在角落点燃,舟舟好容易唤起一丝睡意。
睁眼时外界微亮,又是新的一天。
外面蒙着一层幽幽的雾。推门一看,地面还是湿润的。
“郡主,可要梳洗?”巧儿咽下一个困倦的哈欠。
舟舟说:“嘘——”
四面八方陆续传来细微的动静,舟舟简单在脑后扎个绑带,悄悄绕到后院。
一群人从外面回到府中。
长剑在晨雾中缓缓归鞘,这队人马的领头之人正是洛听风。湿沉沉的水汽将大部分气味掩盖,舟舟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心下暗暗吃惊:这群人白天练剑,夜晚也不睡觉,跑出去不知干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
舟舟一路尾随至洛听风住所。
洛听风坐在庭院中擦剑,中途有洛家人给他送酒和小菜。
“公子,忙了一夜,属下弄了些酒菜。”
“嗯。”
那人将东西放下就走。
洛听风拭干净剑身,举在手中,雪亮的锋刃映出一双漆黑的眼眸。他飒然将剑收回鞘中,往石桌上瞟了一眼,腹中不饿,但喉咙干渴,当下一手抄剑,一手提起酒坛,仰头饮了几口,冷峻的侧颜棱角分明,喉结上下滚动,舟舟见他畅饮,情不自禁跟着咽了咽口水。
大清早以酒做水,好烈。
平时与她缠缠磨磨,不见他这样烈。
随后一列侍从提着水桶进进出出,等最后一桶水灌向浴桶,侍从散去,洛听风将门窗紧闭,再不能探听响动。
舟舟从树后探出身,小步上前打量剩下的酒菜。
舟舟捧起酒坛晃了晃,还剩个浅浅的底。舟舟脑海中顿时闪现他刚才畅饮时的潇洒豪迈之态,真是又辣又烈。
“我也行。”舟舟蠢蠢欲动,纤柔双掌将坛身抱起,将唇贴近坛口,仰头时酒液顺入口中,当即如刀滚入喉,一团烈焰落入腹中,舟舟神色刹那变得极为精彩,慌地将坛置在石桌上,吐舌叫道:“好辣。”
舟舟品过佳酿无数,从未喝过这样生猛刚烈的酒,她心有余悸盯着边上小菜,肚中一团火持续地烧,她尝得少,一口不至于醉,但果敢之气大大增加。舟舟一边愤恨自己不如洛听风烈性,一边提起筷子,报复似的吃完他一半菜肴,末了一鼓作气将坛中剩下的酒水喝完,感觉自己也变得烈性十足。
舟舟兴致大起,非要搞清楚这群人半夜出去做什么事,她挥挥袖子扬长而去,换个地方继续蹲听。
新地方有三人:江篱,白钰,乌蜀。
江篱看一眼二人手里的刀剑,道:“尽早将这些东西收起来。”
乌蜀顺口往下问道:“为什么要收。我早想问了,你们公主府当真一点利器的影子都不能出现?”
江篱不冷不热道:“算是,最好不要出现在明面上。”
“因为郡主怕刀剑?”
江篱冷冷瞪他:“郡主才不怕这些东西。”
舟舟藏在角落欣慰点头,骄傲之心熊熊燃烧:本郡主天下第一胆大,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
乌蜀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江篱:“不喜。”
舟舟对刀枪棍棒此类物件爱恨交织,倘若往回忆里深挖,当初家里为什么彻底不让她碰这些东西?她思绪又热又快,飞快无比!立马想到有段时间她执着学武,奈何没有天赋,偏她瘾还大,看到良兵利器就上手摸一摸,心想摸都摸了,耍两下应该不成问题,一耍就受伤,受伤流血,幼时还晕血,她先倒,她爹听到哭声跑来一看,也倒……
总之原因很多,舟舟傲然飘在云端,断定不是因为母亲看到她和爹爹双双倒地所以下令将刀剑收起,免得她心痒再碰。
舟舟捏了捏拳头,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而且她早不像以前那样晕血,说不定能重新提一提刀枪,受伤又如何,哪个习武之人不受伤?
舟舟顿了顿,又想:不对,好累的,我为什么要习武。
两股意识在脑海中打架,舟舟意志坚定,终究是理性占了上风,她放弃习武,继续猫在角落偷听。
这回开口的是白钰:“大公子说奉北的探子起码在城里搭了三个窝,二公子又发现两个,加起来至少五个,我们得抓紧时间。”
乌蜀说:“就知道那群人有问题,说什么订立盟约,拖延时间不回国,果真另有所图。若非最近城门守卫严谨,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居然差人把神机图纸换做花样绣在衣里,不知谁泄露出去的,其罪当诛。”
江篱道:“抓来几个活口押在地牢,审审就知道。”
“说起地牢。”乌蜀啧啧叹声道,“公主府居然建了地牢,你们主子有抓人的癖好?”
江篱:“旧时遗留下的地方罢了,宅邸翻新时没有毁掉。”
白钰点头:“原来如此,我进去时看见里面有人,是你们带回来的那个叫彭古的家伙?”
“是啊,那人凶恶至极,最适合关在里面。”乌蜀声情并茂讲述这段时间的遭遇,“他就是个疯子,身手虽然不错,但没我厉害,抓他时,我几下将他踹翻在地……”
舟舟听得赞赏不已,直叹这人是个说书的好材料。
江篱冷冷插话:“然后被一只滑虫吓倒,你被他用利器指着脖子,我本来可以一剑了结他,却不得不考虑救你,然后被他们一伙团团围住。”
舟舟又想:啊,滑虫,好可怕,真是惊险刺激。
江篱与乌蜀二人同行一路,除了互相敬佩身手外,从始至终话不投机,乌蜀讪讪道:“后来你被他们围攻,他们人数众多,多亏我带人营救。一路上还有几波突袭,解决他们都得算上我的功劳。”
白钰问:“他如何聚得那么多帮手?”
舟舟竖起耳朵。
“不全是同党。”乌蜀神色沉了沉,正经道,“还有走投无路的灾民,趁火打劫的山匪,有些地方原先安逸至极,却被一场洪水冲得支离破碎,还有些地方受灾不重,但百姓心中恐惧,乱糟糟闹成一片,家园重建极为缓慢,如此种种,不知为何皆撞在今年,各处人手严重不足。”他话音一顿,挠了挠头,“哎,好像轮不到我来操这份心。嗬,还是回去换身衣裳,上面沾到了血。”
舟舟待他们散去,默默飘到江篱话中所指的地牢。
她视野清晰,步伐稳健,比平常更添十倍自信,哪怕光临阴暗潮湿的地牢,依旧抬头挺胸,傲气十足。
好酒!壮胆!
……
地牢中分布侍卫值守,舟舟一一慰问。
地牢深处,烛火昏暗。
彭古睁开酸胀的眼,有人拨开他空荡荡的衣袖。他断了一边胳膊,积年累月下来,另一只手力气大得惊人,当即要伸手将人制住,却忘了自己被铁链锁住,根本动弹不得。
抬头时,只见一个女子受惊往后倒。
“你是何人!”彭古睁大双目,声音嘶哑。
素容苦着脸,唤了一声“爹”。
彭古“哦”了一声,冷道:“原来是你。”
几根冰冷的铁栏杆将他们困住,父女二人再无半句对话。素容很怕他,将身子挪到墙角。
彭古扯动铁链,沉息片刻后,突然疯了一般用力撞击栏杆:“赵山岚在哪里,我要见她,赵山岚!”
素容害怕至极,抱头尖叫起来,她病重,本身没几天活头,惊惧之下疯疯癫癫,二人叠加魔音绕耳,素容体力不支,先一步晕过去。
彭古看也不看她,倏闻过道中脚步声响,他叫:“赵山岚!”
“放肆。”女子声音动听清脆,却不是赵山岚。
舟舟站定在铁栏外面,冷道:“你也配直呼我母亲名讳。”
彭古盯着她怔怔看了许久,嘴角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容和郡主,你说巧不巧,我女儿名字中也带一个‘容’字。”
素容是风尘女子,舟舟知道此人有意折辱,放在平时她一定大怒,现在不一样。
舟舟扬起下巴:“哼。”
区区一个字,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何况跨度太远,不是她真名中的字。
“我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料定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彭古目光剜向舟舟,“就和你一样。”
舟舟说:“嘁。”
不可能,自己身份尊贵,注定享福的命。
舟舟任他讥讽,刀枪不入。
彭古没见着她窘迫的模样,又见她态度傲慢,怒道:“傲什么傲,地位比我高又如何,迟早会被人踩在脚下!”他厉声嘶哑道,“宗室出来的蠹虫,报应要来了,就算没有我,你的报应,整个皇室的报应都要来了!你们让泠音去送死时可想过有今日!你们还能用谁去换安宁,一个没用的公主,两个没用的公主!一座城,还是五座城!”
他盯着舟舟满身锦绣,突然狂笑起来:“只会享乐的脓包废物!满朝酒囊饭袋,大厦将倾,江山无人,江山无人!”
他骂多久,舟舟就听多久,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彭古喘口气,阴阳怪气地笑道:“怎么,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他没指名道姓,舟舟心比天高,觉得自己完美无缺,根本不把这些话往自己身上带,骄傲道:“你这样骂他们,他们听不见。”
彭古一愣。
舟舟补充说:“我也不会帮你转达。”
彭古气急败坏:“我骂的就是……”
“安柔是吧,我知道。她这个公主虽无用,但还活着,而你马上就要死了,你活着的时候断了条胳膊,比她惨。”舟舟底气十足,继续说,“泠音姨母对你嫌恶至极,从你嘴里听到她的名字,她九泉之下定然痛恨。以及——”舟舟莫名其妙,“谁说江山无人,到处都是人呐,你瞎了不成?咦,还睁着,来人,把他眼睛戳瞎。”
……
舟舟惩罚彭古解气,再去安柔处转了一圈,将那些话尽数传达,安柔气到跳脚,骂不到别人,又与舟舟吵了一架。
舟舟如有神助占尽上风,大胜而归。
之后酒劲过去,逐渐开始泄气,舟舟从云端跌落后越想越恼。
“他才是蠹虫,害虫!本郡主有大用处。”
至于用在何处,舟舟躁郁之下灵机一动,忽道:“本郡主慧眼识珠。”
朝廷大半闲官无人做事,江山迟早要完,真正有用的人才在何处?
舟舟想起自己以话本娘娘的身份给众人出题,虽是话本戏言,但不少人答得挺好。曾经出题是噱头,为的是赚钱,如果以话本为引,能不能给她钓几个智谋无双的人才出来?
哪怕暂时用不上,可以先养着,有备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