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行舟
长廊底下,千金闺秀们轻纱小袖挽起,一手摇着凉扇,一手随时去取平栏小架上的小食冰饮,就连教她们练武的石雪手里都被塞了不少东西。
“师父,你吃这个。”
“这个味道好。”
“玫瑰蜜水凉粉圆子,加不加冰?一定要加,还有花生芝麻、桂花、玫瑰酱,全加进去才有味道。”
悠闲恣意,舟舟怀疑她们心思根本不在练武上,更怀疑她们练武既不是为博郎君欢心,也不是追赶京中潮流,纯粹是在家里闷久了,想找个偷闲耍乐的好理由。
石雪接过满满当当一碗清凉圆子,一丝疑惑涌上心头。这几天的经历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出任务,而是得了个闲暇出来享福。舟舟让她盯紧这群千金小姐,石雪几天观察下来,这群人每天乐呵呵的,吃食毫无防备地递来递去,如果下毒,大家一起死。
石雪察觉到有人靠近,目光微动,舟舟与杜若、巧儿一同向她们走来,石雪起身行礼:“郡主。”
舟舟点头示意,簪花上的流苏轻轻摆动。
叶璎等人同样向舟舟问好,舟舟“嗯”了一声:“路过,想起你们在这里练武,过来瞧一眼。那套拳法已经改好了?”
“是。”石雪表情古怪,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强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没有继续说话。
叶璎笑着在边上接话:“师父很厉害,等歇片刻我们还要再练几遍,郡主若是感兴趣,可留下与我们一起。”
舟舟继续点头:“我先看看。”
叶璎热情道:“天气炎热,不妨先用些茶水点心解暑。这道玫瑰蜜水凉粉圆子味道真心不错……”
她好像每次与舟舟见面都要推荐几道吃食,说罢还要亲自上手调制,巧儿连忙接过碗勺:“怎劳叶姑娘亲自动手。”
叶璎于是在一旁看着她加料:“桂花、芝麻、花生、玫瑰酱……”
杜若与石雪对视一眼,对方冲她点头,示意这些东西无毒可食。杜若说:“郡主喜甜,多加玫瑰酱。”
叶璎赞同道:“对,多加。”
舟舟接过满满一碗料,脑袋轻晃时头上簪子发出的光泽闪到众人眼睛,叶璎惊奇:“郡主的簪子好生别致。”
舟舟云淡风轻应了一声:“是吗。”
吃一勺凉粉圆子,清凉舒爽,又吃两小勺,细嚼慢咽,斯文细致。
叶璎走近看:“是啊,华美异常,京中没见过这样的款式。”
“别人送的,我不清楚。”舟舟将碗放在一边,再将簪子取下放在掌心,她与谁都不算特别亲近,这个举动算是默许众人上前围观。世族交际讲究一个“广”,舟舟今天格外好说话,在场之人于是放心上前看。
“珠翠样式豪放大气。”
“瞧着像是西北匠人的手艺。”
“呀,簪身居然是长剑模样……”谢家的谢灵话语一顿。
西北,剑。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洛家。
说起来,大家或多或少听到一些风声,洛听风回京时护送一辆马车往公主府方向走,而后舟舟现身;继而是赏花会,舟舟与闻人璋闹得很不愉快,期间一位神秘人派侍卫上前给舟舟解围,很快有人扒出那位护卫的真实身份,他是洛听风身边的亲卫——白钰;再就是洛将军携全家去公主府赴宴,洛家车马在公主府门口停到黄昏。
舟舟和洛听风总共回京没几天,种种巧合叠加在一起,很难不让人多想。
但这两位,一个是十几年如一日偏好温润才子的柔弱郡主,一个是喜欢提剑挥刀泼辣娘子的将军公子,能走到一起?
众人不约而同又去看舟舟手上的簪子,疑惑地想:她不是一向讨厌刀剑吗?
洛家那几位公子……真的喜欢提剑挥刀的泼辣娘子?
她们看向谢灵。
传言从谢家流出,也是谢家人最先组织大家练武。
谢灵知道自家表弟不靠谱,她无视人群质问目光,抬头看风景:“今天天气不错。”
“是,但有些热。”舟舟抬手扇了扇风,露出腕子上的红绳银镯。
人群见状又叹:“这个红线缠的镯子也很奇特。”
舟舟一手拿簪花,一手露镯子:“一般吧,在外时条件有限,只弄了个银镯。”
“银镯也好看,纯亮的银色配鲜艳红绳,上面坠的铃铛恰好也是银的,相映成趣,尤其衬郡主肤色。”
铃铛上刻了洛听风生辰,舟舟没让她们仔细看,放下手臂说:“也是别人送的。”
这些东西用作赠礼通常都有寓意,谢灵忍不住问:“郡主,送簪子和送红绳的可是同一人?”
“是。”
“那人是……”
舟舟不明说,只想暗秀,她轻笑一声:“没什么好提的。”
说不提就不提,舟舟秀完了,继续低头吃凉粉圆子。她波澜不惊的态度勾得人群心里好像有块怎样都挠不到的痒地,要是舟舟与她们再熟一些,她们恨不得抢掉她手上的碗逼她继续往下说。
是不是洛家公子送的?如果是,你们是什么关系?什么时候凑到一起?
女儿家异常喜欢聚在一起讨论这种话题,此时只能忍着。
舟舟从小被人捧着,最喜欢去才子堆里听诗看画,文人肠子弯弯绕绕,写首诗恨不得用八百个隐喻,舟舟习以为常,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些礼物的含义?
急死了!正主在场却不明说,猜得人急死了!
人群急得直想跺脚,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又看向谢灵。
“谢姐姐,洛家公子喜欢会武女子的消息可不可靠?”
“我们倒不要紧,本就是趁机出来耍乐的,但外面有些人真听进去了,为了攀上洛家这门亲,成天大汗淋漓关在家中苦练呢。”
谢灵小声嘟囔道:“反正无事可干,多练练还能强身健体。”
舟舟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谢灵拱眉,讪讪笑了两声,面向人群转移话题道,“歇得差不多了,我们继续吧。”
叶璎笑说:“对,也给郡主瞧瞧我们苦练的成果。”
京城闺秀们走向绿荫下的空地,排排列列站好。舟舟兴致勃勃等着下文,余光忽然扫到边上越站越远的石雪,舟舟诧异地喊住她,问:“你怎么了?”
“无事。”石雪摇头。
杜若问:“你退什么?”
“我……给她们腾地方。”石雪越站越远
空地中央,叶璎她们娇声朝石雪喊:“师父,我们站好了,烦请带队。”
巧儿笑道:“小姐们待人亲和,说起话来怪讲礼的。”
舟舟兴致愈浓,神情期待道:“待会儿练招是不是要喊出声?”
杜若说:“新人学拳通常要喊。”
“师父!”底下一片呼唤。
石雪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站,大家像模像样摆好阵仗。
热风呼过,树叶沙响,舟舟神情肃穆等待观看。巧儿则被边上一道声音叫走,疑惑地走向树底。
石雪归位后,先低低咳了一声,然后万分别扭地说:“乐起。”
不待舟舟疑惑,角落铮一声弦动冲破云霄,大树边上各家侍女管弦齐备,舟舟吓得后退一步。
下一刻,石雪猛力出拳,中气十足喊了一声:“喝!”
闺秀们伸展纤细的手臂,娇娇柔柔唤了一声:“呀!”
石雪转动方向,向右迈步挥臂:“哈!”
闺秀们扭动腰肢,柔臂向右浮水:“嘿。”
石雪无法,只好像训练时一样伴随乐声领着众人起舞,中间几度变换阵型,石雪被围在中间,表情木然得像一朵生无可恋的刚毅之花。
舟舟骇然失色。
杜若冷若冰霜的面孔出现裂痕。
巧儿临时被拉去敲鼓,此时正卖力挥动鼓槌。
咚咚咚,铮铮铮,吹拉弹唱,轻纱飘逸,人群宛若彩蝶纷飞。
一舞毕,舟舟茫然地鼓了两下掌:“好舞。”
叶璎等人羞涩地低下头:“是吧,好武。多亏了师父。”
杜若笑:“哈哈。”
石雪咬牙切齿道:“回去不许乱说。”
千金小姐挥不动拳,但能歌善舞。石雪将力道往柔了改,时不时有人提议加个动作,变个阵型,大家乐在其中。
叶璎甩了甩丝绸小扇,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湿帕擦汗,喘一口气道:“累得快活,比死讲规矩的宴席松快许多。”
谢灵说:“讲规矩未必不好,如果是雅宴,守礼还能显得庄重些。不过确实累得难受,不如私下自在。”
舟舟百无聊赖地搅动小勺问:“你们私下都做些什么?”
难得见舟舟提起兴致,叶璎琢磨着对方喜好,挑拣着说:“看话本。”
“哦?”舟舟语调扬起,“你们也看话本。”
大家不好意思承认:“偶尔会看一看。”
只有谢家和叶家家风较为开放,因此二人敢于畅谈。
谢灵说:“看啊,不过最近没出什么新话本。”
叶璎道:“是,架上摆的几乎都是旧货,新书不足去年一半,也没几个新人冒头,我只记得一个名叫‘话本娘娘’的作者,她名字特殊,所以我记得清楚。”
舟舟竖起耳朵。
谢灵说:“我知道她,就是这几个月冒出来的,‘话本娘娘’改过名字,只在她第一卷《书生离乡》的话本上叫过‘水行舟’,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将笔名改成‘话本娘娘’,她最近新出一部女子开杂货铺成为一方首富的话本,还是沿用这个名字。”
叶璎细细嚼着玫瑰花饼,咽下去说:“就因为这个名字,我还以为买错了书,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改名,又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写话本。”
舟舟就坐在边上,她为什么写书,她在兴阳时花二十文在一个俊俏和尚那里买到天机,和尚说万事万物都是女娲甩墨造的。她是墨造的人,写字飞快,有墨性,所以天生是话本娘娘。
其实顺着这个道理走下去,人人都是墨造的,人人都是书中人。别人造我,我造别人,舟舟不写话本,总有人写话本。舟舟失忆,没有谋生路子,主要想当话本娘娘赚钱。
碰巧最近新书少,旧书大家看腻了,所以就算她是新人,多少也赚了些钱。
至于改名一事,当然是舟舟听到自己被路人评价女子不配写话本,所以一怒之下改了名。
只是谢灵记错了,舟舟纠正:“她最开始叫‘逆水行舟’。”
“啊?是这样吗?”
“是。”舟舟肯定地说,“就是逆水行舟。”
“什么逆水行舟?”一道文雅的声音不远不近从附近传来,白衣女子素面端庄,款款而来。
叶璎惊讶地望向来人,起身道:“林姐姐,你怎么来了。”
舟舟咬一口叶璎刚刚递来的玫瑰花饼。
好吃,想撬她家厨子。
林念芷膝盖略弯,双手向下叠在身前,施施然向众人行了个见面礼,众人立刻回礼。
“郡主。”林念芷单独对舟舟行礼。
舟舟站起身:“林小姐。”
林念芷回答叶璎方才的问题:“母亲的生辰要到了,我来百花洲替她选礼。叶婶婶说你们在此处,我过来打个招呼。你们刚刚在谈论什么?”
她们于是将谢灵记错名字的事情说了一遍。
林念芷沉吟片刻后道:“或许……这个‘逆’字可有可无。”
舟舟不悦。名字怎么还能缺斤短两?她正经从水里爬上岸捡回一条命的舟舟,怎么不能叫逆水行舟?
舟舟问:“你看话本吗?”
林念芷摇头:“听人说起过一些。”
舟舟不想暴露身份,尽量心平气和与她说话:“为什么可有可无。”
“我常去笔墨丹青阁,时常路过放置话本的书架,看那些名字大抵能猜出其中内容,书生状元娇妻美妾,公主千金王孙贵胄,最终结局必然团圆美好。倘若要称一个‘逆’,怎么不写妻离子散众叛亲离,油尽灯枯大厦将倾……”
林念芷身边的丫鬟突然开口:“小姐。”
林念芷顿了顿,抱歉地笑道:“最近在读几本枯燥的古书,内容沉郁,想事难免悲观了些。我没看过话本,也不知逆水行舟名字的来由,兀自说了这些话,让姐妹们见笑了。”
叶璎说:“本来就是闲话,大家说着玩儿的。林姐姐,来都来了,一起用些点心吧。”
林念芷谢过,坐下舀了小半碗干干净净的凉粉圆子。
舟舟看着自己满满当当的料碗,又看一眼她的,两份圆子对比鲜明。舟舟没写过妻离子散大厦将倾,林念芷说她不够“逆”,舟舟不服,同时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暗暗琢磨,也许这真是一条写话本的新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