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尊客
舟舟说程家厨子手艺一般,点评过程中时不时往边上瞟两眼,那里放着一盘新上的荔枝。
青禾本地种不出好果,外来果子还没到最好吃的时节,能运这些过来,并且保存新鲜实属不易,上桌前特地用冰凉的井水沁过,端上来时外壳还是湿的,一颗颗仿佛透着寒气。
洛听风随手拿一个来剥,手指微微用力,剥开软硬适中的青红果皮,露出里面饱满多汁的果肉,舟舟本来看的是雪白晶莹的果肉,目光不知不觉转向他的手。这是握剑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他指尖沾染的水珠轻盈无比,沿着弯起弧度一路下滑,滑到掌心、手腕……
舟舟等得百无聊赖,抬起食指,悄无声息地、在他手腕处轻轻碰了一下,蜻蜓点水,白皙透粉的指尖戳到那粒水珠,截断它往下流的路径。她指尖湿润,捻了捻,不粘,是荔枝外壳沾染的井水。
她等着吃荔枝,洛听风剥到一半突然停住,拇指划过另一边腕侧,是她刚刚碰过的地方。
舟舟将干净的小白瓷盘推上前,催促:“快点。”
他这才继续剥,两下剥好一颗,果肉马上就要落到盘中,谁知中途折回去。
舟舟盯着空空如也的白瓷小盘,再看虚晃一枪、眸中含笑的洛听风,不可置信道:“你想做什么。”
洛听风状似不解:“我做什么了?”
舟舟心说这还得了,她以后还怎么安心躺在藤编小椅上让洛听风喂葡萄,到时一个都没吃到,全进了他嘴里。这样不行,要出大问题。
舟舟好看的眉头蹙起来,嘴唇不满地努了一下,含嗔似怨,继续将盘子推近,近在他咫尺。
洛听风恍然大悟:“原来你想要。”
舟舟要他有点自知之明。
洛听风说好,以后记住了。
舟舟说:“放下。”
洛听风剥完放在盘中,舟舟尝一个,汁水在齿间绽开,冰凉,但比起甜,酸涩更多。
不好吃,但是再试几颗。
“继续。”舟舟说。
……
乌蜀看傻了,从舟舟戳他们公子手腕开始,乌蜀眼里只剩震惊,继而察觉到一阵凉意,乌蜀在洛听风无声的警告中讪讪收回视线,他与江篱四目相对,二人都没说话,却又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此刻想法。
乌蜀想说:郡主大胆。
江篱说:少将军不知羞耻。
乌蜀败了,他觉得江篱蛮不讲理,他想找白钰诉苦,然而白钰出城接人去了,没在他们之中。
江篱与杜若同行,此时席间不见杜若身影,亦消失了两三护卫,江篱对她们的行踪心知肚明——拆家。
她没跟着一道去,因为她要护郡主周全,不能让她陷在男人堆中。
舟舟吃了三颗荔枝,都酸,她没有继续尝试下去的兴致。
左下递过来一盏清茶,温的,舟舟顺手接过饮了一小口,对方又递过来一条巾帕,舟舟目不斜视,理所当然接过擦手,然后放回去,再次接过一条新的,丝绸柔软,触到唇边刹那,舟舟先是愣了一下:谁给她递的东西?
她停住动作,往侧方看去。左边侍立一位女子,半边脸用纯色的纱巾遮住,极为神秘,她露出的眉眼清冷孤傲,舟舟觉得略有几分眼熟。
她很快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她每次回客栈时,总能看到一个背影,那人走得极快,舟舟连她侧脸都少见,但是莫名觉得她背影熟悉,很像当初踹烂余记书铺柜台的那名女子。如今对方半遮面孔,舟舟近距离观察她眉眼,觉得更像。舟舟见过那人身手,她猜对方脾气比较急躁,所以才不顾缘由对柜台痛下杀手,这种人会给她递茶水和巾帕吗?她为什么要给自己递茶水和巾帕?
江篱闪避不及,被舟舟抓个正着。当然,她蒙着面,倒也不怕,一声“郡主”堵在嘴边,江篱目光瞥到舟舟面前空碗,再次犹豫。
放在以前,若无满意的菜品,舟舟基本不会多动筷子,程家菜色一般,可刚才江篱盛满一碗饭,舟舟全吃了,就像早上对待小馄饨一般,尽管不再多添,她也会尽量避免浪费。
祸兮福之所倚,江篱沉住气,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
“多谢。”舟舟探寻地看着江篱,抬了抬手中丝帕,“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江篱心道怎能让主子做事,立刻将那东西抽回来:“不必。”
就连声音都一样,舟舟笃定她就是踹柜台的暴躁女子,怪不得要遮住脸,大概是债主余钱在此,所以心虚了。这些日子,这人竟与自己处在同一屋檐下,舟舟感叹青禾真小,就拿这间屋子里的人来说,逛街的时候,她时不时会在路边偶遇几个,不知不觉已经把他们的相貌熟记于心。
舟舟看了一圈,突然“咦”了一声。
“少了几个人。”
原本有二十个,现在只有十六个。
“你好厉害,这都记得。”洛听风语调上扬,故作惊叹,偏冷的音色并不让人觉得做作,话中带着笑意,仿佛是在真心实意地夸赞。
舟舟不是那种随意哄两句就能糊弄过去的女子:“你不知道?”
“没注意。”
“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
程裴永站在门口,被眼前混乱无序的景象刺激得七窍生烟,他没预料到那几个身份卑贱之人会坐在上位,而且无人开口阻拦。幕后之人或者他派出来的领头管事在哪里?他们怎能忍耐与那几人同席?难道他的猜想是错误的?
这不可能!
“韩仁。”程裴永压抑怒火的声音终于惊动这位管事,韩仁扭头望去,发现自家老爷被孤立一边,他知道自己逃不过这遭,急忙躬身向前,试图说几句好话挽回一下必死的局面。
“老爷,您终于来了。都是按您吩咐的,让几位贵客上座……”韩仁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看,我已经给您分辨出来了,上座的就是主子。
但程裴永听不进去,他程家可不是供他们平头百姓吃喝玩乐的地方,就算舟舟与洛听风的装扮已经从粗布蜕变,程裴永对他们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更何况他们身边还跟着余钱和周涟漪,这两位是铁打的身份卑微。
他脑海中想的是什么,眼里看到的就是什么,程裴永怒斥韩仁:“这就是你给我办的事。”
韩仁苦口婆心:“老爷,的确是照您吩咐做的……”
程裴永一眼相中洛听风身边的乌蜀,此人坐姿最为张扬,大概是个领头的,他快步上前,对乌蜀说:“这位公子。”
乌蜀本就闷闷不乐,闻言没好气地回头:“作甚。”
他声音被战场风沙打磨得粗砺,只要不胡说犯傻,很容易令人折服,程裴永听他语气,觉得自己选对了人,扫一眼厅中糟乱,顿觉无颜,于是又拿韩仁出气:“你让那几人身居上位,是不把其他贵客放在眼里吗?”
赶紧让韩仁重新排兵布阵,自己则将乌蜀邀到院中一叙。
洛听风气定神闲稳坐在侧,乌蜀知道他是默许的意思,便也没有推辞,跟着程裴永走到日光下,听他一顿胡扯。
韩仁低头不语,他再度回想起状元楼被砸的场面,心中叫苦连天,觉得程家气数将尽。韩仁怎样做都是错,既然程裴永一心求死,那就让他去吧,韩仁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反正钱也攒够了,不如趁早收拾东西跑路,只是以后再不敢对粗衣布衫颐指气使,以免天降祸事。
他无视家主命令,从侧门跑了。
舟舟盯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沉思片刻,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刚刚被叫出去的是什么人?”
洛听风漫不经心道:“不认得。”
舟舟这才说:“我知道他,我们住的客栈就是他们一行打赌包下的。挑座位时,他把最好的座位让给了你,你又把位置让给了我。”
“是。”
舟舟短暂无言,很快,目光直视前方,肯定地称赞:“他是个好人。”
洛听风不置可否。
“还有她。”舟舟转向江篱,这位姐姐给她端茶递帕,也是个好人。舟舟撇开洛听风,绕到余钱身边:“你柜台被人踹烂了,那位姑娘没赔钱,正好遇见了,我替你去说说?”
余钱诧异她怎么忽然提起那件事,奇怪道:“你找谁去说?”
舟舟示意:“她。”
“你如何确定?”余钱挠挠头,“不对吧,脸遮这么严实,你怎么认出来的?”
“我一见她就觉得眼熟,肯定不会认错。”
“算了,我店都没了,要柜台有什么用。”余钱埋头吃饭,下定决心做个饱死鬼。
“余大哥,她已经过去了。”周涟漪在一旁小声说,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舟舟姑娘坦荡直率,与谁都能说上话,我若也能像她那般就好了。”如果是那样,起码被孙家退婚时,面对羞辱,她也能抬起头为自己辩驳一二。想到此处,周涟漪忽然又生出几分卑怯,就算她能为自己辩驳又如何呢,她没有和善的父母,无人站在自己这边,抵抗只会自讨苦吃。
相比之下,舟舟似乎完全没有这些烦恼,是因为失忆吗?
周涟漪习惯低着头,不太在意旁人表现,但或许是因为身在程家无路可逃,死到临头,她才有勇气跟在别人身后坐在主桌,才想要抬头再看一眼周围。
不远处,舟舟与江篱交涉,那位蒙面的姑娘把面巾往上扯了扯,她比舟舟高,说话时身体略向前倾,垂着眼,呈现出一种服从的姿态。舟舟下巴微扬,双眸直视对方的脸,骄傲的气场浑然天成,竟压了对方一头。
周涟漪略感惊讶。
舟舟问江篱:“你是不是到过余记书铺。”
江篱将脸遮掩实,心道不愧是郡主,这都能认出来。
“……是吧。”她答。
“那你肯定见过他,他姓余,是余记书铺的掌柜。”舟舟半天没想出委婉的讨债方式,她不了解别人,但直觉告诉她江篱不会介意自己的说话方式,舟舟直觉一向很准,“上次你不小心踹烂了他家柜台,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那您……你是要属……要我怎样做呢?”江篱磕磕巴巴说完一句话。
舟舟安抚道:“没有要讹你的意思,余掌柜只想让你赔修缮木柜的钱。”
余钱被米饭噎住,他弯腰猛捶胸口。他不是,他没有,虽然每天做梦都是这个场景,但他真的没有要讨债的意思!
“遵……好的呢。”
江篱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艰难改口,她自幼被长公主收留,江篱看着舟舟慢慢长大,很多习惯已经刻进骨子里,异常难改。
江篱走到余钱身边,一掌拍在他桌前。
余钱身躯一震,以为江篱要把这张桌子拍烂,但是对方很快收手。
“抱歉,我不该砸你的店。”毫无波澜的语调在头上响起。
余钱什么都听不见,对着桌上金灿灿的叶子出神。
庭间,乌蜀收回目光,回归正题,他不耐烦道:“你问什么?我家主子?”
“是。”程裴永让下人抬上薄礼,“之前多有冒犯,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他还想继续试探出对方身份,不料地面突然发出颤动,家仆匆匆来报:“老爷,不好了!后院的树倒了!”
程裴永惊道:“你说什么。”
无缘无故,树怎会倒。
家仆欲哭无泪:“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倒了,还都是最高大粗壮的那几棵,虽没砸到房屋,但预备送给丁大人的女子实在柔弱,厨房每日只供她们一餐,本就体力不济,这一吓,人全晕倒了。”
“老爷!”又是一人来报,“丁大人的马车已经到门外了。”
“信中不是说要过两天。”程裴永焦急地在原地踱步,好像老天有意为之,这边还没处理干净,怎么所有事都撞到一起!
程裴永略感尴尬,不得不把乌蜀重新请回宴厅内稍候。
乌蜀耸肩,也不收银子,转身回去。
按照往年惯例,程裴永不但要向丁颉奉上金银,相谈之时,还要美人在旁作陪。然而先前精挑细选的美人受惊晕倒,丁颉已经来到自家门口,总不能将晕倒的人抬上去,院中丫头比不上她们,他到哪里再找几个身娇体软的绝世美人?
程裴永福至心灵望向宴厅:“里面有多少女子,赶紧去与刚才那位说,出多少钱都行,只要会说话的,全部买过来。”
在程家,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货。
“老爷,可是他们、他们会杀人啊,您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他们请过来……”
原本把致歉金银送到客栈即可,孙明义惨成那样,惹不起难道还不会躲吗,可他们老爷一定要请人回家吃饭。程裴永心存忌惮,大家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就是拉不下脸面上门赔罪,好像只要对方来到程家,他仍旧是主导一切的家主。
程裴永一时情急乱了分寸,改口:“就算不成,还有那个小花。”
没等他下令把人抓住,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客已经被人群簇拥着出现在程裴永面前。领头的不是丁颉,而是个陌生老者,他直愣愣往里边走,拦都拦不住。
庭院热闹。
“这位是杨大人。”中年男子脸上硬挤出笑容。
花白头发的老翁眼睛细得睁不开,腰背弓起,声音沧桑:“惭愧惭愧,小老儿的确姓杨,叫我老杨就好,哪里是什么大人,小小官职不值一提,来青禾办点闲差,碰巧在路口遇见丁大人的马车,还以为老眼昏花看错了,丁大人年轻有为,如今已是……已是……额……前程似锦啊,小老儿特来沾沾福气。”
丁颉心中愤懑,知道杨朝省时不时就要犯糊涂,肯定不记得他的职位,他面上仍挂着笑:“我是晚辈,您才是大人,您前不久刚升户部侍郎。”
杨朝省呵呵笑道:“怎么可能,李大人能同意?”
随行侍者小声提醒:“李大人被马车撞了。”
“啊?”杨朝省一惊,“又被撞。”
“是,伤得不轻,所以您顶上去了。”侍从掏出一个小册提醒,“朝中好几位大人生病,您顶了他们的差,奉命巡行东南。”
“我办差,他怎么也在这里?”杨朝省指丁颉。
侍从道:“丁大人在吏部挂闲,不久前告假,说要回乡探亲,您刚才还说了,咱们在巷口遇上他的。”
“这是哪里?”
侍从脖间挂了一筒墨,左手拿纸右手拿笔,边写边说:“程家。”
“你在写什么?”
“您第一次外出办差,自然要详细记录见闻,方便日后汇禀。”
杨朝省双眼微睁,光芒矍铄,清醒无比,很快重新合上,仍是一副糊涂样:“记这么详细,你不要命啦。”
……
舟舟透过窗缝往外看,没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包括杨朝省。
“如果我被那群人捉住,你有没有办法捞我出来?”她回头问洛听风。
“你想怎么做。”
“看看世上有多少糊涂官。”
……
程裴永将客人安顿在别处,不出所料,很快有人让舟舟去前厅献艺。她没逃,也没推拒,而是借来纱巾蒙面,十指灵巧地在脑后系了个小结。
程府下人见她架势,忍不住问:“你待会儿要献什么才艺,跳舞?”
“不是。”
“弹琴。”
“也不是。”
“那你要做什么。”
舟舟满足他的好奇心:“给他们说段书。”
下人停住,觉得她疯了。
舟舟回头:“看我做什么,本姑娘愿意说书就不错了。”感恩戴德地听着吧,还有脸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