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朝中钦差,星槎座驾
止心观那边兴师动众,原阳观这边也不太平。
冲虚子正带领一干道童,静坐诵经,宁神安心,降伏人心与生俱来的杂乱念头。
大殿之内,神像下方,老道手持拂尘,面朝案台。
身后摆着七八个蒲团,年纪皆在十二三岁左右的小童子摇头晃脑,闭目吟唱。
晦涩拗口的玄奥经文,宛若动听悠扬的乐章曲子。
充满韵律的声音与炉中焚香的青烟,轻轻敲击的钟磬,盘绕在道观当中。
让人身心舒适放松。
此乃道院的必修功课。
道艺修行,看似没有武功那样辛苦,每日站桩练拳,拿捏气血,受着风吹日晒。
实则入门更难,若无道院师长指点,可谓举步维艰。
故而,千载以来史书留名,站上潮头拨弄风云的旁门散修,极少。
几乎凑不出双手之数。
“你们年纪还小,正是打牢根基的关键当口,切莫偷奸耍滑,懒散懈怠。
也不要学城中十三行的长房子弟,动辄服药壮身,专走捷径。”
冲虚子语重心长,教诲众人:
“修道正法,在于‘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再能安,修得‘本性如一’。
所以,道院入门第一课,便是静功。
这里头的讲究很多,尔等都要谨记。”
穿着宽松道袍,扎着发髻的白明,姿态端正坐于蒲团。
他双目垂帘,按照冲虚子所说,睁三闭七。
因为睁开双眼容易滋生杂念,全部闭上又会导致昏沉入睡。
皆不利于打坐。
“阿兄底蕴深厚,服饵辟谷水到渠成,尤其入定,那部《蛟伏黄泉经》博大精深,我仅仅只看过一遍,就觉得受益巨大。
可惜,我资质不如”
白明舌顶上颚,正所谓,兑为口。
丹经上又谓之“塞兑”,即抿口合齿。
这也是静功的诀窍之一,要把舌尖反卷过来,以舌尖底面顶到上腭部位。
因在人之上腭有两个小窝,叫做“天池穴”,上通泥丸,最易漏神漏精。
故此必须抵住,恰似婴儿哺乳之状。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不过如此了。阿兄将我送进道院,着实是一番苦心,倘若待在黑河县,即便有柳神娘娘传授功法,很多地方也要自个儿琢磨。”
白明鼻息自然,左手为阳,右手为阴,阳手居外,阴手居内,大拇指交叉,浑如太极相抱。
这一幕落在冲虚子眼里,让他点头赞许,主动夸奖道:
“尔等入门比常明早,静功修行却远不如他。人心多变,好似奔马疾驰,难以挽缰停止。
为求身心皆静,前辈先贤创立许多法门,像听气、坐忘、守一、数息等等。
道院更是设立‘心斋’一课,将‘听息’、‘观光’、‘止念’列为必修之功。
常明他的呼吸已经做到深、长、匀、细、微,可见平时听课仔细,很是认真。”
其余道童垂下脑袋,小儿稚子心性不定,很难坐得住,更别说按部就班打坐了。
只有与白明关系最好的清风嘿嘿窃笑,结果立刻就被冲虚子拎出来:
“清风!你入门最早,静功却还比不上常明!整日打闹嬉笑,顽劣成性,罚你抄写《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二十遍!”
清风嘴巴一瘪,脑袋一缩,顿时不再吱声。
冲虚子起身,拂尘甩动,吩咐道童继续打坐诵经。
独自跨过门槛,于心中喟叹:
“郡城修道的好根苗,都叫止心观收罗去了,十三行的子弟也不愿烧原阳观这口冷灶,纷纷拜入璇玑子门下。
若非运气不错,发掘常明,想过京察考核都难。”
他捋着胡须,忧虑忡忡。
虽然说,自個儿即将卸任,可身为坐镇一郡的青箓道官,倘若政绩太过平平,并无任何出彩之处,告老还乡的待遇很可能被削减。
“真是羡慕府城的紫箓道官,听说他们即便致仕荣退,每月都有约莫半釜的灵机供应。
反观郡城的青箓道官,三分之一也未必落得到,相传神京中枢的道官老爷更舒坦,每年进出两次洞天福地,甚至有些,定居其中,安享晚年…”
冲虚子啧啧两声,说不歆羡那是假的,似他这等修道之人,无望冲击鬼仙,获许龙庭的转生之权。
这辈子最大的盼头,便是进到洞天福地,神魂念头受灵机滋养,免得大限将至,心魔丛生,沦为不人不鬼的浊潮凶厉。
“苦哈哈换成道籍,博得官身又能如何,终究难做人上之人。赤县神州,说到底,还是贵胄豪族、大宗仙籍的天下。”
冲虚子感慨着,宛若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
陡然间,神魂一跳,他仰头望向长空。
听得夔鼓震天,金锣大鸣,几乎传遍义海郡。
大街小巷的市井百姓,皆是探长脖子,四方张望。
不晓得这股莫大的动静,由何而来。
“好煊赫的阵势,难道是天子传诏?”
冲虚子怔住,义海郡上一次听见夔鼓、金锣,还是十年前。
尔朱国公大驾光临,应龙庭天子之命,亲自收敛寇求跃的尸身。
“清风!摆案,敬香,接引皇天上使!”
冲虚子正色以对,赶忙上下安排,清理整顿。
龙庭治世四百余年,太上皇屡屡祭天,都奉“皇天”之名。
故而,像是手持圣旨、诏书的钦差大臣,皆被称作“皇天上使”。
“外面打雷了,清风师兄?”
白明均匀调息,缓缓收功,这才开口问旁边的清风。
“要么是神京那边的使者到了,或者哪位王爷国公出行。”
清风闷闷不乐,抄二十遍经书,两只手都要写断了。
“清风师兄,我替你写一半,我以前跟着阿兄学认字,天天都用木棍在沙地写写画画,后来给大户人家抄书,赚过好些铜板。”
白明主动请缨,因为时常得到冲虚子的褒奖夸赞,加上入门最晚年岁最小,其他道童对这个黑河县的“土包子”难免排斥。
唯独堪称原阳观大师兄的清风,跟白明走得近。
“小八!果然还是你够意思!”
听到白明愿意代劳一半的经书抄写,清风不由大喜过望。
“清风师兄,观主说过,道院同门要以道号相称。”
白明委婉表示,自个儿并不喜欢“小八”这个绰号。
“咳咳,常明师弟,多谢多谢。”
清风装模作样行了一礼,打个稽首。
“小事一桩,阿兄教导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
白明正色以对。
“你阿兄这话没毛病,原阳观上下谁不晓得,我清风行侠好义,赤胆忠肝…”
清风大力拍着胸脯。
“师兄,快来搬香案!怠慢上使,观主又要骂人了!”
“好嘞好嘞…”
白明跟着道院师兄一同踏出殿门,他两只手垂落,身姿挺拔如松,抬头远眺万里晴空。
只听夔鼓、金锣响彻全城,由远及近,声势浩大。
“不知道阿兄是否回黑河县了…”
“谁家孩子金榜题名了?还是新婚庆贺大摆宴席?敲锣打鼓的,忒扰民了!”
白启跨出太虚无妄斩出的那方天地,耳畔就嗡嗡响着,那阵鼓声、锣声震得屋檐瓦片簌簌落灰。
徐子荣不晓得啥时候来到传习馆,他正要上前打招呼,忽地被另一个穿得破烂像乞丐,脸肿成猪头的身影吓退半步。
“白兄弟,伱…朋友?”
白启大方介绍:
“天水府第一猛将银锤太保,裴原擎裴公子。”
徐子荣嗤笑:
“我还是一剑无痕洛覆水呢!白兄弟,我也是见过世面的,裴原擎生得可是虎背熊腰,眉清目秀…咦!”
这位渭南郡首富之子话音一顿,竟然从那张转过来的猪头大脸上,瞅出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徐老二!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咱们可在神京一起吃过酒,你那个未婚妻郡主太霸道蛮横,无非就是喝个花酒,她差点放火把楼烧了!”
裴原擎如数家珍,回忆往昔。
徐子荣听得一愣一愣,心下腹诽:
“就你这副尊容,你亲娘来了,也未必认得出!”
他顺势瞥了眼在旁看戏的白启,欲言又止。
白兄弟该不会把银锤太保打趴下了吧?
这可是天水府第一猛人!
“咳咳,果真是你啊,裴兄弟!昨夜宿醉了一场,眼睛迷糊,没瞧明白…你怎么大老远跑到义海郡来了?”
徐子荣自个儿找个台阶,他与裴原擎也算有过几面之缘,当初被老爹押着前往神京应婚约,恰好赶上银锤太保问鼎鸾台。
这厮乃武痴的性子,天生好斗,自家那个霸道蛮横的郡主只因搅了裴原擎喝酒,差点被他一顿暴揍。
“说来话长,以后再聊。徐老二,弄些冰块给小爷敷一敷,你这白兄弟下手太狠,专盯着脸打…”
裴原擎迫不及待寻个地方疗伤,否则都没法儿出门见人。
“欸,夔鼓金锣?义海郡还有受天子金口册封,下诏圣旨的人物?”
相比起白七爷的浅薄无知,银锤太保的眼界见识略胜一筹。
只是竖起耳朵静静聆听,便晓得是怎么回事。
“圣旨?”
白启挑眉。
“过去好些天,我剑斩神通的偌大事迹,终于传到义海郡了?”
念及于此,他快步赶往后院,留下徐子荣和裴原擎面面相觑。
“白兄弟,你急着作甚?”
“沐浴更衣!”
裴原擎顶着那张猪头也似的面庞,满是疑惑:
“天子册封,传诏郡城,他这么喜庆干嘛?”
这位银锤太保尚不清楚,白启正是踩着他顶头上司登的鸾台。
毕竟由龙剑莫天胜来得太快,那时候消息都没传开。
义海郡与怒云江作伴,沃土千里,商贸繁华,堪称鲸吞六郡之富,充足优裕得紧。
今日不知发生什么样的大事,四方城门,两岸埠口,皆是重兵把守,严阵以待。
其中不乏道官老爷豢养的力士仆从,个个从七窍灌入金精玉液,筋骨壮实,身材健硕,披甲执锐,气息精悍。
往常自忖有门路关系的十三行商队,刚想上前套近乎求个方便,却被推鞘而出的寸许刀光吓得连连后退,老实安分缩到一旁。
“啥子情况?”
“道官老爷亲自相迎…说不得是天子巡狩嘞!”
“少在这里放屁,龙庭四百年,御驾就没出过神京城!”
“总归是了不起的人物过来!”
拦在城内或者城外的大股人潮交头接耳,众说纷纭。
远远望去,乌泱泱如同黑云,足有上千人之多。
等到两位道官的软轿落下,再无丝毫杂音。
城门口安静地针声落地可闻。
“这就是道籍官身的威权!宛若一方土皇帝,所过之处,无不敬畏!”
何敬丰暗暗感慨。
这位长房七少爷早早就听见夔鼓金锣,请示过父亲之后,同几位兄长过来凑热闹。
约莫候了两刻钟左右,响彻长空,滚滚轰隆的沉闷音波终于消弭停歇。
一道七彩华光从远处的天际飞掠而来,即便大白天烈日当空,亦是灿灿放光,明亮夺目。
众人屏息凝神,瞪大眼睛,七彩华光投下庞大阴影,竟是一艘浮空悬飞的龙牙大舰!
通体宛若玉石雕刻,船首龙头衔有磨盘般大的靛青宝珠,上百条数丈长的风龙盘绕,托举着重如大岳的舰船!
“皇天上使!”
“仙人!”
城外人群跪倒大片,如海浪般起伏着。
“神京钦差所坐的龙牙大舰,那么大,那么重,却能腾空而起,真真稀奇!
听说靠山王曾被太上皇赐过一座更为宏伟的‘星槎’,可以飞到九万丈的罡风之上…”
何敬丰微微弯腰,却未下跪,瞧着徐徐降落的龙牙大舰,满眼都是眼热渴求。
大丈夫生当如此!
“上使亲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坐在两顶软轿里头的道官,早早起身出来恭候。
那艘宝光冲天,气焰熏人的龙牙大舰稳稳悬停,立地七八尺高,吞纳四面八方的磅礴云气。
官道下方的百姓草民,商队车马,好些都被吹成滚地葫芦,翻倒跌落。
其中不少人惊惶之下,发出叫嚷,惹得璇玑子眉头紧皱,怒视旁边的力士:
“让这些刁民肃静!莫要吵扰到上使!”
若非这一切来的太急,他本该清水净道,驱赶百姓,免得怠慢神京的贵人。
“道兄,何必动肝火,接待上使要紧…”
冲虚子扬手捏了一个‘定’字诀,大袖一挥,摄拿卷起受惊的百姓、牛马,将其送出几十丈开外。
“贫道只是担心有没眼色的贱户下役,冲撞到上使。”
璇玑子语气淡淡,也没有再计较。
两位道官谈话间,那面竖起的夔鼓再次一震。
旋即,一袭大红袍从内步出,踏上甲板。
捏着细长嗓音,轻柔问道:
“陛下亲口嘉许的人杰英才,白七郎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