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天之下,道长存
“剑斩神通?象榜老爷搞的什么名堂?让浑钟老爷震得发昏了?”
紫箓道官从震惊当中回过神,眉毛紧紧拧着,转身望向一众道童,厉声喝问: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贪墨供奉象榜老爷的灵机!
必定是象榜老爷没吃饱,饿得头晕眼花,写错了!”
紫箓道官神魂跳动,威压倾泻,身披朴素道袍,只被授童子箓,未具备官身的众人,顷刻跪倒大片,连连磕头,口称“冤枉”。
为首的青箓道官抹了一把冷汗,赶忙凑到近前,打个稽首,放低姿态:
“大人言重了。借下官一百个胆,也万万不能私吞象榜老爷的灵机供奉。
这浑钟老爷,象榜老爷,都是太上皇亲自点化的灵器,何其难伺候的性子。
凡有半点不舒心的地方,必定把鸾台闹得鸡飞狗跳。
再者,灵机份额,都是宫中调配,与咱们无关啊。”
神京城中,号称道官十万,授青披紫,皆为南北书房门下行走。
大小庶务杂事,皆由他们安排处置。
身份尊卑,地位高下,全看两点。
一是灵机分配多寡,二是谁更靠近中枢。
鸾台道官,算得上内廷中坚。
捞油水的手段,多了去。
确实不至于把主意打到浑钟、象榜上。
紫箓道官心想也是。
他两手背在身后,宽袖大袍如云低垂,俯视战战兢兢的数十道童。
随后,又抬头打量两眼悬空金榜,紧盯着那个人名:
“三关初破,剑斩神通?这种桥段写进话本,听众看客都觉荒唐。
浑钟大鸣两日两夜,说明姓白的此子,天分禀赋着实卓绝,但再怎么超脱俗世的根骨资质,就如读书人肚里的墨水,总得通过一篇篇锦绣文章表现。
哪位神通巨擘,能让一個后辈小子无端斩了?太过离谱了,委实难以置信。”
青箓道官也是这般作想,须知道,神通巨擘乃蜕了凡躯,移山填海般的强绝之辈。
一个堪堪登上象榜,鸣动浑钟的三练武夫。
哪怕神通巨擘站着不还手,恐怕都伤不了半根汗毛。
“象榜称是剑斩…莫非借助神兵?”
青箓道官小声说着。
“哪怕换成玄奇神兵,也没可能!给你一口仙剑,你能舞得动?”
紫箓道官斜睨一眼,旋即摇摇头:
“罢了,本官且把消息呈递上去,由着南北书房的两位宰执定夺。
剑斩神通…哪家神通这么倒霉,让小辈踩着脑袋上去了?
岂不让人唠一辈子!”
他嘀咕两句,取出玉符,朝着金光灿灿的象榜一拓,捕捉截取光影痕迹。
再跟浑钟、象榜两位老爷好声好气告退,快步乘坐云楼下去。
似他这等半步鬼仙,修得法力的紫箓道官,也无权在神京城驾云腾飞。
约莫半柱香左右,留影玉符通过内廷的路子,呈递到南北书房。
一位眉毛淡金,发如银丝,披着金纹绣蟒袍服的年轻男子将其打开:
“剑斩神通…什么来头?做得这等大事,也没人叫观星楼查查跟脚?”
年轻男子嗓音干哑,与面容迥异。
“回禀大人,昨日北书房就已传信观星楼了,这是玄鉴子借由圣智珠测算而出的来历底细。
白七郎,义海郡,黑河县人氏,打渔为生…”
大如殿宇的书房内,蓝衣道童双手捧着折子,躬身弯腰送到年轻男子面前。
后者并不接过,只是颔首:
“穷乡僻壤也藏麒麟子?稀奇。”
蓝衣道童将手举过头顶,展开加盖金印的明黄折子,年轻男子大略扫过,兀自嗤笑:
“我道是谁栽了跟头,尔朱隆的那位义子,赵辟疆啊。
他一缕神意被斩,折损三年五载的功力还算小事儿,但颜面大失,让小儿辈踩着脑袋扬名,岂不沦为笑柄。”
蓝衣道童心下微惊,赵辟疆受封大将军位,乃军中鼎鼎有名的一方巨擘,绝非寻常神通可比。
“天水府,义海郡…子午剑宗的地盘。那小辈既是用剑,多半与颜信脱不了干系。
估计是颜信做局,勾得赵辟疆上当,故意落他面子。
让这两帮人斗一斗也无妨,朝廷只作壁上观。”
年轻男子袖手而立,好似并不在意浑钟大鸣两日夜,早个数千年前,赤县神州也算地大物博,钟灵毓秀的天地。
莫说盖世、千秋级别的好根苗,便是长生仙种亦能百年一见。
若非浊潮来得汹涌,让诸圣道统,百家法脉遭劫,哪会凋敝到如斯田地。
况且,神京鸾台何时缺过天骄。
活得长久,走到对岸,站上潮头,才算数。
“千秋禀赋,可惜了,掉在子午剑宗。
颜信大限将至,门中青黄不接,又犯了忌讳…难出头。
对了,此事,天子可知晓了?”
道官如蟒服的年轻男子忽然问道。
“半刻钟前,鸾台的信使进过太和殿。
据说天子大喜,称是龙庭当兴,故而有此俊杰。
已经让人造册,准备为其录道籍了。”
蓝衣道童恭敬作答。
“看来,天子与剑宗还是走得近,念旧情。
传言他还未登基之时,曾与寇求跃把酒言欢,互相引为知己,或许为真?”
年轻男子淡金双眉微皱,有些不悦。
子午剑宗图谋堕元仙府一事,犯了龙庭的忌讳。
以及之前寇求跃投身浊潮,无故入魔,都让这座上宗名声一落千丈,备受打压。
“永王跟寇道子,也有类似流言。毕竟,彼时那位剑宗道子风头太盛,剑压鸾台群雄,乃观星楼钦定的长生仙种。
与其结好,总归没错。”
蓝衣道童小心翼翼接话。
“永王…他快进京了吧?”
年轻男子虚虚眯起眼睛。
“已在路上了。三天前,刚过汝南府。”
蓝衣道童对北书房平日收到的传信熟记于心。
“天子应该忧心了。”
年轻道官哈哈一笑。
众所周知,虽然永王的太子之位被废,可圣眷未失,仍然受到恩宠。
当今陛下能够登基,只不过是独孤皇后力排众议,硬生生扶持上去。
“当初,永王被贬离京,天子继位,现在永王奉诏回京,恐怕要生乱。”
蓝衣道童作为南书房的行走,也是年轻男子的心腹,言行可以放肆一些。
换成其他授紫、青法箓的道官,决计不敢妄议这等秘辛,生怕被哪路耳报神听见,平白落个把柄。
“有那位王爷坐镇,谁能乱得动。只不过,天子之位,确有变化。
你也许还不晓得,太上皇从金庐传出两份旨意,一是口谕,一是手令。
前者召永王回京,后者嘛,打算让永王搬进内廷的武德殿。”
蓝衣道童脸色大变,天子居所,名为太和殿。
往东则为太子的东宫,而武德殿同样位于东侧,隐隐有着第二东宫的说法。
随王得到独孤皇后支持,一举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便就住过一段时间的武德殿。
等到永王被废,方才入主的东宫。
后来太上皇闭关金庐,传位大宝,于是随王登基。
“太上皇这是要…二龙相争?”
蓝衣道童压低声量,喉咙发紧。
“天意难测,本官哪里揣摩得清楚。
即便是贵为至尊的天子,终究还在天之下,咱们的太上皇,所求的…”
年轻男子手指往上指了指,仰头道:
“替了老天爷,当家再做主。”
“师爷,我一剑斩了天水府大将军,堂堂的神通巨擘,会不会被穿小鞋?”
传习馆中,白启将今日份的养剑术运转完毕,看到师爷正在给那节八寸长的枯朽逢春木浇水。
“莫慌。再过三五日,你的名声彻底传扬开来,龙庭册封道籍的玉牒,与上宗晋升真传的消息,就该一并送到义海郡。
赵辟疆好歹也是个人物,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后辈。
哪怕他心胸狭隘,这笔账,也该算到子午剑宗头上。
伱用的是南明离火,又有淳于修在旁,跟脚来历,自不必多说。”
陈行慢悠悠说道。
斩掉赵辟疆的那一缕神意,定然引发天地交感,加上他没有刻意掩盖徒孙的气机,而龙庭鸾台的浑钟、象榜,最能捕捉灵机动荡,异象显化,哪能漏过白启。
这个时候,白七郎的名字,应当被南北书房所知。
“宝珠金玉,难掩光华,藏在私宅大户,免不得遭盗贼惦记。
可若出现于龙庭皇宫,谁还敢打主意?
就像你知道统摄天下灵机的六口玄奇神兵,分别位于哪座上宗、道宗山门,但你又能如何?”
陈行放下水壶,语气温和。
“剑斩神通,这份天大的名头,足以让你入龙庭的法眼,子午剑宗也不会再当睁眼瞎,哪怕赵辟疆记恨,也有颜信老匹夫替你扛,天塌下来,他顶着。”
师爷真是运筹帷幄,步步都算到了!
白启心下叹服。
往后自个儿做事之前,也要提前寻好背锅、挡枪的倒霉蛋。
万事不沾因果,这样才能驶得万年船!
“你三练境界巩固得如何了?”
陈行关切问道。
手持南明离火,斩杀赵辟疆那一缕神意,让白启气血神意交融共鸣,直接炼化体内的大龙骨,摘得汞血银髓成就。
这一步走得稳当,才可能将水火仙衣,周天采气,悉数做到行满功圆,神完气足。
“气血已经汇聚脏腑,再熬一熬,便可‘筑庙’了。”
白启运转真功,曾经让全身筋骨负荷颇重的《十龙十象镇狱功》,此时极为圆融如意,层层大力流转筋骨,如同江河奔流毫无滞碍。
他举手投足间,隐隐散发龙吟、象吼的咆哮音波,气势很是骇人。
“很好。金肌玉络养筋肉,汞血银髓炼骨血,摘得两样圆满成就,更好驾驭真功。”
陈行眼中浮现赞赏之色,真功根本乃是攫取天地万象的“神”,进而参悟、凝聚属于自身的“意”。
神意交织,方能与天地交感。
只有筋关、骨关,功行越圆满,神意越充足,才可驾驭更多玄奥真功。
这是武行中概不外传的隐秘。
通常用来留一手。
如何摘取四练圆满成就的法子,往往只会教给衣钵亲传。
“师父当时一句,唯有通文馆才能教我四大练圆满,果真是含金量十足。”
白启暗暗思忖,纵观整个义海郡,也许就鲸吞怒云江的排帮,可能具备四练圆满的门路?
即便十三行里头,势力最大的几座,也未必能够做到。
“师爷,你当真是赤阳教主?”
白启憋了两天,逮住机会终于提问。
“不错。”
陈行并未刻意掩盖,坦然认下。
他将徒孙拉到这趟浑水里,有些事自然不能瞒着。
再者,白启又非后知后觉的迟钝性子,早晚觉察得出。
没必要欲盖弥彰,让徒孙寒心。
“师父不知道?”
白启又问。
“海禅…我未曾跟他明言过,但他应当晓得,我另有身份。”
陈行轻叹。
如果宁海禅有心入教,以他的妖孽资质,这时候也许已踏破神通关了。
那座堕仙元府,牵扯天下风云。
若不是神通巨擘,很难掺和进去,做执棋之人。
“咳咳,那么,师爷,我到底算通文馆的弟子,还是三阳教的门人?”
白启小声发问。
他总不能当墙头草两边倒。
到时候师父宁海禅那边,可难交待。
“唔,以后你在义海郡,便算三阳教的人,回到黑河县,才是通文馆的亲传。
反正你师父进不了郡城,这片地方,他说了不算。”
陈行思忖片刻,很快给出解决法子。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师父拳头虽硬,却架不住师爷棋高一着。
白启感慨。
继续扮作乖巧徒孙,静等师爷下文。
“阿七,事到如今,师爷也不蒙你。
三阳教并非什么反贼,大寇,真个论起跟脚,资历。
我们才是赤县神州的大道正传,可谓受命于天!”
陈行正色,神色坦诚。
“之所以,历代教主皆会刺王杀驾,搅乱朝纲,颠覆推翻那些称孤道寡者。
原因很简单,对我等而言,他们皆是窃国宵小,篡位独夫。”
白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听师爷这番话,怎么有种从反贼摇身一变成前朝遗孤的意思?
倘若三阳教大兴,按照辈分,自个儿是不是也算半个“太子”?
这艘贼船,好像能上!
“师爷,咱们…祖师爷当过皇帝?传国玉玺捏在咱们手里?”
白启好奇,凭啥三阳教敢自认受命于天?
“所谓,帝位,无非权势顶点所成,从无长久之说。
道丧之前,曾有皇者铸九鼎定天下,而今你可还能看到那九座鼎?早已锈迹斑斑,没落于万古岁月。
唯有‘道’,从始至终,亘古不变。
三阳教,所传的便是,赤县神州唯一的大道正统。”
陈行傲然,仿佛天公之下,唯他独尊。
其高、其贵,比统摄万方疆域,威加四海八极的龙庭天子,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