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乾阳众雷,道号常明
怒云江畔,晦暝无光!
浩瀚穹天像是被捅穿一个大窟窿,从中漏下瓢泼暴雨。
那袭天青衣袍被淋得湿透,毫无风范坐在燕子矶头,好似歇口气。
“师父啥时候推演了一门横练武功?七十一拳打下去,都没伤到师父半根汗毛。”
陈行稳稳立足,站在浪涛炸裂的汹涌江面,其人沉肩坠肘,含胸拔背,四练宗师的雄厚积蓄,化为九条数丈长的真罡大龙环绕周身。
滚滚雨水被蒸发,弥散开来,不能靠近,好似吞云吐雾一样。
煞是威武!
“真当为师全无准备么,孽徒!自打让你逐出通文馆,为师就痛定思痛,精心挑选了横练功法进行推演!
这一招‘九龙合壁’可还能入眼?”
宁海禅咂摸嘴巴,抹去脸上水迹:
“够结实!师父以哪门武功作根基?瞧着不像是金钟罩、铁布衫之流的硬功。”
陈行昂首,傲然吐出三个字:
“铁裆功!”
宁海禅眼角抽动:
“师父人老心不老啊,怎么,打算跟师娘生几个大胖小子,好延续香火,传宗接代?”
陈行嗤笑,硬生生抗住宁海禅七十一拳,让他有了充足底气,当即摆出当师父的架子:
“肤浅!铁裆功又不只有壮阳之效用!它在为师的推演下,已然能够做到内外兼修,熬炼真阳,通过积攒一口口命火阳气,于四肢百骸内养出九龙,汇聚合一,坚不可摧!”
宁海禅颔首,好奇问道:
“师父你迎娶师娘整整十年,居然也能存得住真阳火气?”
陈行面皮抖动:
“孽徒休要胡言!总之,为师这一招‘九龙合璧’足够挡得住你的百拳之功!
通文馆的三大真功纵然顶尖,却也通不了天,况且,你也不是沉得下心教徒弟的性子。
与其让阿七埋没在黑河县,不若留在义海郡!”
终于谈到正题,宁海禅收起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摇头道:
“《十龙十象镇狱功》、《日月炼神五方圣帝印》、《万业法身同错经》…都是历代祖师潜心推演、完善,所创出,只不过未曾留下叩开神通大门的路径。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祖师爷们要这样做?”
不等陈行作答,宁海禅就自顾自说道:
“因为纵观每一代的祖师,他们都在践行一件事。
那便是——路,由己行;道,由已心。
三大真功通不了天,又不代表我宁海禅破不了关!
祖师爷能走出自己的路,后辈也可以开自己的道!
师父,你选的那条通天大道,固然宽又阔,但也伴随着没完没了的祸患与事端,阿七不一定合适。”
陈行心情复杂,他这個徒弟看似惫懒,能躺着绝不站起来,凡事都厌倦动脑,喜欢干净利落解决了结,实际有种与世人不同的另类聪慧。
看得开,也放得下,不贪求,也不无作为。
“海禅,其实…”
陈行开口欲言,却被宁海禅打断:
“师父,我不想知道伱究竟是谁,又想做些什么。
好多年前,我在义海郡城外的渡口遇见你,跟着你学艺习武。
老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宁海禅永远认陈行为师为父,也只认他。”
孽徒总算有些孝心。
陈行不禁欣慰。
“但——”
坐在燕子矶上头的宁海禅又道:
“我始终谨记刚入门时,你所教的三条规矩。
所以,我不希望有一天,师父你会是阻我道者。”
陈行闻言眉锋扬起:
“我把阿七留在义海郡,就算你的阻道之敌?”
宁海禅任由瓢泼雨点落在身上:
“做师父的,总不能看着自家徒弟往火坑里跳吧。”
陈行忍不住笑问道:
“如何就成火坑了?你师父难道像什么邪教头子,造反逆贼?”
宁海禅扯起嘴角:
“麻烦不断,纠缠不清,又没办法一次斩断,便是火坑。
通文馆那块牌匾下,压着的血债再多,可只要我愿意费时间,把那些孤魂野鬼一个个揪出来打杀,不算难。
但师父,你能够做出保证么?你结下的梁子、缠身的恩怨,清理得完?”
陈行喟然:
“我不会害阿七,他是你挑中的衣钵传人,亦是我的徒孙。
他的性情、根骨、悟性,乃至行事之风,都深得我心。
哪怕大势倾轧,我宁肯舍掉自己,也不会坐视阿七遭难。
再者,众林之中一枝独秀,何其显眼?藏不住的。
阿七进一趟城,原阳观、止心观的道官,还有子午剑宗,都如获至宝,恨不得采得这株好根苗。
你要去拦,要去挡,只会把一切搅成乱麻。便是你当真通了天,迈入神通,一人如何抗衡龙庭、上宗?”
宁海禅耸耸肩:
“管那么多作甚,我若对上十七行的时候,想这些杂七杂八,便灭不了四家。
师父,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这是你跟我说的。”
陈行哑然,每每看到宁海禅,他都会头疼自个儿选的徒弟,实在太有主见。
“好了,师父,该说不说,你真是老当益壮。这招‘九龙合璧’消耗明明不小,结果我拖延这么久,照样稳如高山岿然不动。徒弟佩服!”
宁海禅拍了拍手,气血略微运转将衣袍蒸干。
“出门之前,提前磕了两枚‘龙精虎猛大壮丹’。”
陈行颇为坦诚回答。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宁海禅夸了一句,缓缓起身,当四练宗师所铸的功体再也不作掩饰,尽情释放江海横流般的磅礴气势。
轰隆隆!
周遭数百里的漫天雨势,好像珠帘倒卷,逆流而上!
“还剩二十九拳!挡得住,道理就在师父你这边,挡不住,你说破大天也没用!
这是通文馆代代相传的规矩!”
似乎感应到宁海禅体内那股雄浑到极点,几欲压塌十方太虚的可怖气力,陈行面皮发紧,双臂一撑,九龙仰首,飞快地交织纵横,护住肉壳体魄!
两尊四练宗师的浩大气机针锋相对,宛若引发天地交感,怒云江面爆发出轰隆炸响,一道又一道的水浪高涨,如同推波助澜,拍打向燕子矶。
宁海禅立在原地,狂风吹刮之间,那袭天青衣袍像是铁铸,纹丝不动。
但他五脏六腑,筋骨皮膜,乃至于寸寸血肉所孕育的那尊“神”。
已然升腾而起!
非龙!非象!更非大狱!
乃是一团耀眼夺目,混沌冥濛的雷霆精光!
其形巍峨耸峙,其神光同四明,声势浑然无匹到了极点,宛若老天爷的化身!
“大哉乾元,无妄阳雷…孽徒!你来真的!”
陈行匆匆一瞥,心头浮现莫大震惊,那团介于有无之间,由着气血真罡、神意神形交织而成的雷霆精光,内里既有十龙飞空,十象踏地,也有五方帝印滴溜溜旋转,更有一尊头顶数重光圈,好似涵盖过去未来的法身居中。
“这孽徒,不知何时已将三大真功根本图,彻底融炼进了自身…”
纵然陈行贵为赤阳教主,见过无数天骄奇才,但宁海禅这种不讲道理的妖孽禀赋,让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开辟神通之道,放在道丧之前,多少算是立教称祖级别的旷世之才。
“师父,你的九龙合璧,比起徒弟我的‘乾阳众雷’如何?”
陈行脸色肃然,陡然收起两条臂膀,九龙合璧倏地散去:
“海禅,请容为师交待几句遗言,再动手吧。”
宁海禅轻笑:
“师父,无论你讲什么,这一百拳总归逃不脱。
若不趁着你真功根基被毁,伤势在身,狠狠地镇压。
等哪天你恢复了,遭罪的人,便就是徒弟我了。”
陈行正色道:
“师徒之间哪有隔夜仇。只是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跟海禅你说。”
宁海禅双眸明亮,灿如大星,头顶那团横绝太虚的雷霆精光:
“十息够不够?”
陈行点头:
“足矣。”
紧接着,这位四练宗师猛地抬手,捶击额头,将灵台之内的陈隐唤醒:
“我已扛过七十一拳,接下来的二十九拳,交给你了。”
尔后,陈行望向宁海禅,正气凛然大喝道:
“孽徒!只伤肉壳不算本事,有种把你师父打得魂飞魄散,神志不清!
我才服气,让阿七跟你回黑河县!”
宁海禅答了一个“好”字,毫不犹豫催动气血真罡,神意神形交织融合,仿若天公震怒,降下阳雷!
霎时间,轰烈大响,不绝于耳!
止心观。
发过一通火气的璇玑子坐在精舍,那股郁闷烦乱的心情仍未平息。
他向来最重颜面,却被淳于修强逼低头,当众羞辱。
“颜信派谁不好,偏生把这条疯狗放出来了!早知如此,便不该把子午剑宗牵扯进来!”
璇玑子暗暗咒骂,眼下请神容易送神难,义海郡平白被剑宗弟子进驻盘踞,往后做事必定多出掣肘,不像以前那样方便。
念及于此,他更是大恨:
“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本该拿周复澄领赏,再把白七郎收入道院,却竹篮打水啥也没捞着!”
正当这位止心观的道官生着闷气,心头冒起阵阵无明业火,手边的山水盘陡然大震。
他放出念头,仔细感应:
“莫非又是陨石坠下?怎么搅得怒云江动荡不安?”
还不等璇玑子弄清楚,精舍外响起童子请示的声音:
“观主老爷,天水府那边来人了,刚递了帖子,邀老爷一见。”
璇玑子眉头微皱,正欲回绝,却又听见童子说:
“帖子上注的是将军府。”
璇玑子心下一震,天水将军府,指的自然是尔朱国公义子,赵辟疆掌管的衙门。
“一尊神通巨擘,忽然注意到我这个青箓道官,派人邀请,所为何事?”
原阳观,冲虚子随身携带的那方山水盘亦是晃动。
他取出一看,确认并非什么浊阴煞气干扰侵袭,也就没有当回事。
只吩咐旁边的清风,让小童子稍后叫几个兵丁查看情况。
义海郡周遭三千里,道官不摆大醮科仪的前提下,哪能兼顾过来。
对于城外活跃的邪魔外道之流,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况且,两股气机都未沾染什么阴邪煞气,不似旁门左道,自然懒得操心。
“你叫什么名字?”
冲虚子好声好气问道。
“白明。”
眉清目朗,犹有稚气的白明答道。
“好孩子,贫道且问你,可愿拜入原阳观门下,进道院,持戒律,守正心?”
冲虚子轻甩拂尘,搭在手上,双目直视年岁尚浅的白明。
对于这株紫芒七寸的好苗子,他是越看越满意,眉宇间蕴着灵秀气,当为天生的修道人。
白明不似同龄人那般懵懂,见到道官老爷说话都磕磕绊绊,亦或者被威严所慑呆呆发愣。
他当即屈身跪伏,将脑袋埋低,轻轻抵在冰凉的地面:
“弟子心甘情愿!”
瞧着白明如此懂事,晓得礼数,冲虚子大为欢喜,按捺住心头涌现的愉快欣然,沉声道:
“入道门,当奉龙庭为正统,拜五帝为正宗,日夜诵念,虔诚祝祷,以期授箓…”
白明默默倾听,直至冲虚子再问道:
“大戒十二,小律三百,可持否?”
“弟子可持!”
听到这般坚定,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冲虚子更觉满意。
虽然他之前相中的是白启,但此时感受到白明凝然不移的向道之心,反而有些庆幸选择了弟弟。
“好好好!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原阳观门下道官生员!
白明,乃你俗家名姓,修道人不能再把尘世牵绊时刻放在首位,故而要舍弃诸多。
你既入了道门,切不可再有凡心凡念。”
白明闻言肩膀一颤,沉默不语。
这幕落在冲虚子的眼中,他并未多言,刚入道院的生员,割舍不得亲朋手足,此乃人之常情。
本就是走一个过场,哪怕当真被授箓,坐镇一方,也未必做得到身心清净,不恋凡尘。
就如为官,当上前言之凿凿两袖清风,当上后恨不得刮地三尺。
台面上的话,哪里做得真。
“往后,你不能再叫‘白明’,若与道院生员、观中师兄彼此称呼,当以道号为名。”
冲虚子拂尘轻点,扫过白明的身子,轻声道:
“贫道给你定下的,乃‘常字辈’。
常明,就是你的道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