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怨怼
崔妈妈站在房门前,压着嗓音,同匆匆赶过来的周昭如小声说道:“夫人,姑娘刚睡下不久。”
周昭如一听这话就蹙起眉。
她不自觉往里面看了一眼,但面前是正厅,哪里瞧得见睡在里间的明锦?
“怎么就睡了?”
“我进去看看她。”
周昭如说完,就想着直接进屋,但步子才往前迈出一步,她又面露犹豫了,停在崔妈妈面前,她小声沉吟道:“……算了,嬿嬿奔波这么久也累了,我还是待会再来看她吧。”
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会进去看到嬿嬿能说什么。
若嬿嬿睡着,她什么都说不了,若把嬿嬿吵醒了,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自知今日伤了嬿嬿的心,与其这样进去,扰了嬿嬿休息,还不知道能跟嬿嬿说什么,还不如先行离开,回头想好了再和她说。
“你在这看着,嬿嬿要是醒来了,就立刻派人来与我说。”周昭如走之前,这样交待崔妈妈。
崔妈妈自然没有不应的,忙点头答应了。
眼见夫人离开,她才转身回屋,掀起里间的锦帘往里看,少女躺在床上,没有动静。
崔妈妈只当她这是已经睡下了,也就没进去打扰,自觉地又放下了手中的锦帘,去外间候着了。
她没有发现。
她这刚放下锦帘,原本躺在床上的明锦就睁开了眼。
明锦眼中清明,没有一点睡醒后的样子,显然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睡着过。
她猜到周昭如会来。
这样做,也不过是懒得跟周昭如,继续虚情假意罢了。
有人在的时候,装装样子也就算了,这私下,她是真的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
这会身边无人。
她又睡不着,索性看起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
明锦双手枕于脑后,一边看,一边开始放空起来,毕竟是住过一年的屋子,说不熟悉是不可能的。
但要说真的熟悉,其实也就那样。
或许是因为,她过往时候从来没能从明家人的身上,真正地感受过温情和亲情,她在这个地方,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归属感。
嫁人前是这样。
嫁人后,就更加不用说了。
那时,周昭如觉得她抢了明瑶的好姻缘,对她心怀怨愤,在她嫁给顾长玄之后,甚至都不准人过来打扫她的屋子。
她既知此事,之后也就没再回来住过。
每每年里年节,那种不得不回来的日子,她和顾长玄登门拜访,吃过饭,她也没想过要回自己的屋子看看。
顶多去下祖母的旧居,故地重游一下……
说起来,顾长玄倒是比她与明家人的关系,要更好一些。
每次她在明家人身边,如坐针毡的时候,顾长玄都能温和地顾全大局,和明元渡、周昭如笑着说话。
把他们捧得开怀大笑。
那会她还天真地以为,以为顾长玄是在保全她的脸面,如今想来,顾长玄哪里是为了她?
他明明是为了他的宝贝明瑶,讨好他心上人的双亲。
唇边泛起一抹讥嘲的笑,但明锦的心里,却依旧如一池平静的湖水一般,没有一点涟漪。
这辈子,好像改变了许多,周昭如的态度就能说明一切。
还有府里其他下人……
今天这么大的阵仗,就算被明瑶中途抢走了周昭如,其实也没什么。
周昭如这急忙忙过来,那些有眼色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但明锦还是觉得兴致索然,没什么心情,也懒得去想以后该怎么与他们相处。
争争抢抢的,实在太累了。
何况为了一群不值当的人,费这些心思,实在没什么必要。
直到想到祖母和华岁,明锦这颗心才终于有了点温度。
不管如何,回到明家,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按照前世的时间线,祖母应该过几日就要回来了,还有华岁……她要是记得没错的话,华岁现在应该还在井儿胡同做工。
华岁不是京师人,她是从山东那边逃过来的。
她那些亲人,看她是女子,就想着把她卖给别人家当妾,换些钱,好给家里补贴做家用。
他们要华岁嫁的那个人,按照年纪,都能当她爷爷了。
是他们县里的一个富商。
有点钱,十分好女色,尤其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给了华家人二十两银子,就打算把华岁买走了。
那富商最擅长折磨人,尤其是折磨一些年轻漂亮又没什么背景的女孩子,每年从他们府里被抬出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华岁自然不肯,就想法子逃了。
明锦不知道,她是怎么一路从山东跑到京师的。
两人后来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里,她曾问过华岁,但华岁当时只是沉默,在她关切的目光下,又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跟她说。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就是“都过去了”。
不过明锦猜想她一个小姑娘,能逃到京师,肯定不容易,这期间受过的委屈和苦楚,恐怕比她只会多,不会少。
上辈子两人偶遇于半年之后。
那时她满心委屈,跑到一处地方,想着无人可以好好发泄发泄,没想到,正好碰到同样在哭的华岁。
同病相怜。
虽然是陌路人,倒也有了一起躲雨的情分。
后来,明锦又跟华岁见过几次,知道华岁被她做工的那个掌柜看上,便把她带进了明府。
她那会虽然不受宠,又遭人嫌弃,但带一个丫鬟进门还是容易的。
不过这辈子,她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了,也不想等。
华岁一个小姑娘,又是外来人,身上还没什么身份凭证,就算吃了亏也无处去说。
她后来那个掌柜,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是得早些找到华岁,把她带到自己身边,好好照顾,她才能放心。
想着这些事情,明锦倒是真的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在这睡得安然。
明瑶那边的气氛却显得十分诡异。
周昭如走前,曾嘱咐明瑶好好歇息。
但发生这样的事,明瑶如何睡得着?
她靠在床上。
手指曲起放在唇边不住啃咬着。
这是她小时候做乞儿时,留下的陋习,这些年她在侯府谨言慎行,一直都没怎么犯过。
今日却因为心中的焦乱,有些忍耐不住。
很快,那水葱般的手指,就被她咬出了一个个贝齿印子。
密密麻麻,十分明显。
千霜、千蓉张口想劝,但看她面色,又有些不敢,只能呆站在一旁,等候明瑶的吩咐。
“哥哥和阿让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听到明瑶询问,两人才忙开口答道:“小少爷还得过三天才能回来,大少爷的话,按照休沐的时间,应是后天,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被别的事耽搁。”
明景恒如今在羽林卫做活。
羽林卫是圣上亲卫,虽说有旬假,但有什么突发状况,假期被取消,或者延后也是常有的事。
明瑶一听这话,心里不由更加打起鼓来。
若是哥哥和阿让在,她还有点胜算,怕就怕,他们还没回来,她就要被人抢走身份了。
虽然母亲再三与她保证不会有事,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她也从来没有跟她应允过,那个女人回来之后,她还能继续做明瑶,做侯府的六小姐。
她已经做了十年的明瑶了。
这让她怎么接受有一日,她又被换了身份?
做侯府的六姑娘,和其他姑娘,那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明瑶。
但只要她一日还在这个位置,还叫这个名字,别人就依旧会多看她一眼。
但如果有一天,不再是明瑶了……
那个回来的女人成了明瑶,成了侯府的六小姐……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是在告诉别人,那个女人才是侯府的那颗明珠。
只要明珠回来,她这颗废棋也就用不上了,以后任谁都能欺负。
“不行!”
想到先前母亲急匆匆离开的样子,明瑶还是没法子坐以待毙,她忙沉声跟千蓉交待道:“你想个法子出府一趟,别让人发现,去国子监找到天新之后,让他把我今日晕倒的消息,透露给阿让。”
哥哥在宫里,没法传递消息,但阿让那边,还是好找的。
她急匆匆说完,见千蓉还发着呆,不由蹙紧眉毛,丢下一句:“还不快去!”
千蓉也知道这事的重要性。
何况像她们这样的丫鬟,和主子的荣辱全系在一处,若是主子出事,她们也落不到什么好。
千蓉不敢耽搁,匆匆答应一声,便往外跑了。
见她离开,明瑶像是忽然卸了一身力气,满头大汗的,又重新往后躺了回去。
千霜见她这副模样,忙又去绞了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人擦拭起额头,边擦,她边还安慰道:“姑娘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您是夫人的心头肉,世子和七少爷也都喜欢您,他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可是还有父亲……”明瑶靠在引枕上,一脸虚弱,看着倒是真有几分病恹恹的样子。
这下倒是不用为了装病,故意去折腾自己了。
她如今这副模样,任谁看着,都知晓她不好了。
明瑶敛眸想着。
父亲最重视血脉传承,对她也只是一般。
以前那个女人没回来,也就算了,如今她回来了……
父亲真能继续让她坐稳这个位置吗?明瑶这心里实在没什么底气。
千霜想到侯爷的为人,一时半会,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忽然,明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猛地睁大眼睛,用力抓住了千霜的手腕。
“那封信……”她嘶哑着嗓音问道。
她的力气很大,千霜吃痛,却硬是忍着没有惊呼出声,听明瑶询问那封信,她忙又安慰道:“您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孙妈妈已经告老还乡了,山高路远,除了奴婢和千蓉,没人知道您曾经拿过那封信。”
明瑶听到这话,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她又重新靠了回去。
但就这么一会功夫,她的额头和身上,便又再次渗出汗了,湿哒哒的黏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
但明瑶这会,哪里还顾得上去换衣服?
她说的那封信,就是明锦当初寄回家中的那一封。
其实她比明家人,都要更早的知道明锦的存在。
门房的孙妈妈是她的人。
她那回收到颍州送来的信,因为不知道是谁寄来的,怕有什么问题,便打开看了一番,待瞧见到里面的内容,孙妈妈便急匆匆跑来与她说了。
明瑶至今还记得那日,她看到那封信时,她的震惊和无措。
好像天地都开始变得旋转起来,而她的双耳犹如失聪一般,除了嘈杂的嗡鸣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孙妈妈让她把这封信瞒下来。
颍州路远,那人又在别人家当奴婢,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至于之后该怎么做,可以再看,但至少不能让家里知道,真正的明瑶,其实还活着。
她要是还活着,那她这个替身还有什么用?
明瑶那会手足无措,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失踪十年的人,竟然会突然出现……
她以为这事能这样瞒下来,她还想过要不要派人去颍州看看,或是在门房安插好人,免得再被打个猝不及防。
可明瑶没想到,某日父亲回到家中时,忽然让人去门房查信。
那阵仗大的,好似丢了什么重要信件一般。
明瑶当时自然是被吓了一跳,以免东窗事发,她即便再不甘心,也只能让人把信重新放回去,佯装出被人不小心遗落的模样。
之后就是家里,知道那个失踪了十年的人没死的情况,再之后,父亲和母亲派人去了颍州……
她这颗心,就再也没有安定过。
“十年了……”
明瑶靠在床上,无神的,睁着眼睛,似呢喃一般,哑声说道:“她为什么没死,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句句呢喃响在屋中。
千霜听得心惊肉跳,她张口,想让姑娘小心些,怕隔墙有耳。
可看着姑娘此刻的脸色,这一句小心又不敢说,只能暗自盯着外面,以免有什么不懂事的人,忽然进来,听到了这些不该听到的话。
明瑶靠在床上,回忆着这十年。
最初来侯府的那几年,明瑶日日担心,生怕第二天睁开眼,属于她的荣华富贵就又不见了,她又要变成那个随意被人欺凌的小乞丐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这侯府小姐做得越来越稳当。
不管是府里还是府外,他们都知道她是明六姑娘,她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所有人讨论的目标。
她进过宫。
她的才学和女红,受人夸赞。
她是许多士族豪门择儿媳的标杆。
满京师的贵女,谁不爱跟她玩?无论那些人私下怎么看她,明面上,她们都只有艳羡她的份。
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开始以为,她就是侯府的六姑娘,她就是明瑶……那个记忆中的小乞丐,只不过是她的一段梦。
年龄越长,她就再也没有担心过。
家里都放弃找那个人了,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恐怕真正的明瑶,早就死了。
这个侯府,恐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落在人贩子手中的下场。
她甚至还在寺庙,偷偷供奉了一盏长明灯,那是给明瑶的。
她心中,其实很感激明瑶。
如果没有她。
如果没有那块玉佩,她又怎么会有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呢?
她还曾向佛祖祈求,祈求那个可怜的明瑶下辈子可以投个好胎,别再那么可怜找不到家了。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都这么虔诚了,她还是回来了!
明瑶想到这,那张清秀脆弱的脸上,还是没忍住抹开了一抹怨毒和狠厉。
她不该回来的。
她不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