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郑茂春背着手走进厂区。
厂里一片萧条,机器停转,工人三五成堆不是嗑瓜子就是扯老空,每个人都愁云惨淡。这家隶属于董氏的纺织厂已经停产一个半月,工人更是两个月没拿到工资了。
郑茂春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接过小徒弟端过来的茶缸子,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
徒弟站着没走,支支吾吾的,显然有话要说。
“说吧,啥事。”郑茂春放下茶缸子,问。
“师傅”徒弟抓耳挠腮,面有难色,“师傅,我、我要熬不下去了。”
“啥?”郑茂春没反应过来,拨高了嗓门,“啥叫熬不下去?”
徒弟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注意他们师徒才放心,“师傅,余厂长联系我了,说说想带我一起离职。师傅你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靠我养。厂里一个月两个月不发工资我还能坚持,可现在情况不妙啊。”
郑茂春反应过来,盯着徒弟看了好一会,“余厂长?这个家伙靠不住。”
徒弟搓了把脸,“总比等失业好。而且离职补助金有上一年工资的三倍,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想好了?”
“……想好了。”
郑茂春摇头叹息。
他是纺织厂的老技工,还是负责穿综穿筘的技工,这是纺织过程中最重要也是最难的步骤,没有十年功力根本不能独立完成。
厂里一共有三个穿综的技工,郑茂春是一个,还有两个都是他带出来的。可以这么说,郑茂春在厂里举足轻重。
至于这个小徒弟,算是有点天分,学了三年,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个简单花色的穿综,但距离大师傅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说难听点,就是还没出师。
郑茂春在这个徒弟身上的花了不少心血,听到他要走,还是跟着余厂长这样的门外汉走,开口劝道:“你要走我不拦着,但余厂长那个人……”
郑茂春是老实人,从不说人坏话,他停顿了一下,“你考虑考虑吧。再说不是已经有公司接手我们厂子了吗?你能等就再等等吧。”
不等他也不能硬拦着,人各有志嘛。
更何况,如今他自己也是急得满头包。
说起来也是倒霉,昨天老伴出门买菜,被一辆电动车给撞了。那里没有监控,电动车还逃逸了,医药费要全部自理。更巧的是,老伴后脑勺着地,当场昏死过去,现在还在icu抢救,每天的医药费以万计。
郑茂春做了这么多年大师傅,照理不缺钱。可他儿子前年刚结婚,给儿子买房,装修,彩礼再加上酒席,积蓄花了一大半。
这还没完,不到一年,小孙孙出生。儿子媳妇指望不上,奶粉,纸尿裤,一家人的生活费……把郑茂春的老底掏空还没够。没办法,他厚着脸皮接了几个私活,这才填上了窟窿。
现在老伴出了这么严重的车祸,他拿不出钱,儿子预支了工资填进去,可也是杯水车薪。
老伴跟着他几十年,没享过一天福,看着她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郑茂春泪流满面,决心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救老伴。
可,问题是厂子经营不下去了。
郑茂春重重地叹气。
“老郑。”
郑茂春听到有人叫他,抬头发现徒弟早已离开,叫他的是染色的技工师傅老何,两人是同年进厂的老朋友,“怎么了,老何。”
老何也是老手艺,订单需要什么颜色,他不需要色卡就能徒手调配出来,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拿着”,老何摸出一张银行卡,塞到郑茂春手里,“拿去交医药费,救嫂子要紧。”
“别别别”,郑茂春连忙推辞,“你家也不容易,我不能……”
知道郑茂春误会了,老何凑近了,低声说道:“这是新老板给的,你,我,还有老陈,给我们三个大师傅的安心费。”
“真的?”这可是及时雨,郑茂春摸着银行卡,心情激动,对未曾谋面的新老板感官好极了。
“真的,比珍珠还真。”老何声音压得更低,“我查过了,卡里有十万,新老板可真大气。”
“欸,唉唉,好”,听说有十万,郑茂春激动得热泪盈眶,老伴的救命钱差不多够了。
“老郑,反正今天也没事,你赶紧去医院把钱交了吧。”老何把郑茂春拽起来,还把他往问外推。
郑茂春推辞不过,把银行卡收进口袋,快步朝医院赶去。
在郑茂春离开没多久,以余厂长为代表的一大批职工聚集到财务科,要求按公式支付离职补助金。在余厂长他们的鼓动下,本来左右摇摆的员工也紧张起来,最后跟了上去。
粗略估计,准备离职的员工超过总人数的百分之六十。
财务人员忙得满头大汗,登记的登记,核算的核算,付款的付款,虽然忙碌,倒也有条不紊。
最主要的,账面上有钱。
有钱还怕啥。
余厂长和董经理眼躲在人群中,看着离职的员工真的拿到了补助金,一沓沓粉色的毛爷爷仿佛还带着油墨的香味,他俩对视一眼,更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他俩一个是余秀雅的表弟,一个是董济丰的堂哥,凭着裙带关系做到领导。现在董氏破产,哪里还有他们这些“元老”的立足之地?
不过,他们自认为熟悉生产流程,也找了些技术骨干,出去单干不在话下。
“余厂长,您真的要离职吗?”财务总监接过余厂长的离职报告,再次确认。
“一朝天子一朝臣,厂子换了老板,我还是识趣点,自己离职吧。”余厂子叹息着在离职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大名,待看清自己的补助金后,最后一分失落也消失不见。
“……好吧。”
确定巨额补助金真的到账后,余厂长带着追随他的员工,头也不回的奔向新生活。
看着余厂子董经理离去的背影,戚雁回这才从厂办走出来。
“雁回姐,离职人数过半,对恢复生产不会有影响吧?”乔嫣担心道。
“这次离职的大部分都是管理人员,裁剪掉冗员,就像除掉麦田里的杂草,只会让工厂运转更加顺畅。”戚雁回胸有成竹。
“可是……”乔嫣并不乐观,“我看好几个师傅都离职了。”
戚雁回摇摇头,“乔嫣你看到没,厂里最重要的三个老师傅,郑茂春,老何,老陈,他们仨都没走,只要他们在,还愁什么?”
乔嫣半知不解,但看戚雁回有信心,她也就不再泼冷水。
戚雁回看到情况稳定下来,就电话联系林苏,让新上任的林总来作个工作动员。
林苏想了想,同意了。
她接手这家丝织厂,作为第一把手,还是有必要在工人面前露个脸的。
她也明白戚雁回的意思,把这个露脸的机会让给她,是戚雁回对她的投诚。
等林苏赶到工厂,戚雁回已经组织剩下的工人在厂部会议室等候。
林苏的讲话很简洁,第一件事就是发布公告:员工离职后概不录用。
她觉得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背弃过工厂的员工,技术再好,她也不需要。
此话一出,底下的工人议论纷纷。离职的人里面有他们的亲朋好友,他们既为这些人感到可惜,也为新老板的强硬手段感到震惊。有些消息灵通的,更是精神振奋,准备大干一场。
毕竟,上面讲话的,可是顾氏新上任的女主人。
顾氏别的没有,就有钱。
觉察到工人对她心生敬畏,林苏达到震慑目的,开始利诱:“我们工厂被顾氏收购,再也不用担心资金,也不用担心订单,要担心的,是能不能生产出品质更优的产品。”
“大家有信心吗?”
郑茂春、老何、老陈三人带头应和,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在林苏胡萝卜加大棒的激励之下,暮气沉沉的工厂焕发出新的活力。三个老师傅更是全身心投入到新产品的研发中去,争取回报林苏的知遇之恩。
回家的路上,林苏在回味演讲时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果然,事业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剂。
有了事业,她容光焕发,她精神抖擞。
可惜,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林苏面色阴沉,“怎么回事?嗯,嗯嗯,好的,我马上就到。”
“怎么了?”戚雁回收敛笑容,问。
“宝珍,摔了一跤。”
“什么!”听说是宝贝女儿出事,戚雁回一下子炸了,“宝珍不是在学校吗?在学校怎么会受伤?宝珍伤的怎么样,严重吗?是哪个王八蛋弄的?老师是吃干饭的吗?”
乔嫣默默地握住戚雁回的手,感觉掌心的手冰凉刺骨,并且在不停颤抖。她感同身受,用力握紧。
司机不用林苏吩咐,一脚油门加快速度,朝小学飞驰而去。
车还没停稳,林苏就迫不及待推门下车。她步履匆匆,正好和接孩子的江月白擦肩而过。
江月白牵着江梦徐侧身避让,和林苏眼神交汇,一触即离。
林苏赶着去看宝珍,面对江月白她连嘲讽都欠奉。
这样漠然的无视,比恶毒的谩骂还要让江月白难受。
“妈妈,不要难过。”江梦徐反过来安慰江月白,“听说林宝珍受伤了,姑姑她”
“林宝珍受伤了?”
话音未落,江月白就看到戚雁回和一个陌生女人快步从她和儿子身边匆匆走过。原来是林宝珍受伤啊,那林苏还有戚雁回不搭理她倒也说得过去。
换成是梦徐受伤
江月白摇摇头,把不切实际的乱想摇出脑袋。
她站在校门口,看着戚雁回心急如焚的背影,声音轻快,“梦徐,看到了吗?所以说做人要善良,不然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江梦徐因为刚掉了颗牙,说话漏风,“麻麻,我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因为,他就是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