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音崖(2)
外面,真冷啊。
云凫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以前并不觉得怎样,而今她才发现,原来上元界的冬天如此寒冷难熬。
此处大概是绝音崖的一处山顶,既开阔又平坦,有一半被更高的崖壁包围,正好挡住呼啸的西北风,而另一半则毫无遮挡,可以居高临下俯览山下的风景。
踩着积雪,云凫走到山顶边缘处,下面也是千丈悬崖,更远处,是低矮得多的山峦,上面坐落了几处壮丽的宫殿,周围大大小小的山中还建了不少房屋,隐隐有钟声传来。
这景色,云凫觉得有些眼熟,回想了半天,方才记得在太虚宫梦境中时,苍梧宫便是这般模样,那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从下往上看,而今却是从上往下看。
过往已逝,未来何去。
她如今孑然一身,没有了要奋斗的目标,也没有了要实现的理想。
儿时,是希望能帮助爹娘多采些药草,让家里过得好些,长大入了书院,修炼仙法也是为了谋取仙职,为自己为家人挣得名誉地位,后来,又是为了保护洛伽山的妖灵而拼命,如今莲花已毁,洛伽山无恙,自己爹娘生死不明无处可寻,没有人再需要她,她也再无能力去保护任何人。
曾经背负的多方责任,如今一旦卸下,心里并未觉得轻松,只是空落落的让人不知所措。
难道就真的这样一辈子隐居在绝音崖,看日出日落,花开花谢。
也是啊,这万丈悬崖她即便能出去,世间哪里又有能容下她的地方。
后面有急急而来的唏簌声,云凫懒得回头看一眼,不管何人来,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外面冷,当心着凉。”元泽站定在旁边,话说得轻缓,却还是掩饰不住其中的着急。
“无事,我只是出来走一走。”云凫答道,眼睛始终望着天边的乌云,连余光都不曾瞟他一眼。
他们之间,如此客气而疏离,有什么东西隔阂了他们,如同这凝滞的空气一般化不开。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一阵风吹过,云凫只觉得脸上如同被刀子割过一样发痛。
“我们回去吧。”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依然十分平静。
“好。”
一路踏着雪回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顶上除了呼啸的风声,静谧得让人以为这世间再无活物。
回到屋子里,便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温暖,崔宁和栖霞大概是看到元泽到来后便离开了,连茶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云凫抖了抖冻僵的脚,坐在靠近火盆边的椅子上取暖。
幸好这儿还有点暖意,否则,自己的身体就要和心一样麻木了。
元泽坐在火盆另一边,忖度了一下,先开口道:“云凫,我没有杀死你父母。”
他一定要说清楚,否则,二人之间的误解无法消除,便只能永远这样若即若离。
“我知道。”云凫说道。
元泽也并不惊讶:“你必定知道,否则,你绝不会放过我。”
“谢谢。”云凫淡淡说道。
元泽愣了一下:“为什么?”
“谢谢三百年你从来不曾来过洛伽山,一直到现在才和我解释,”云凫说道。
别人或许不会明白,但他一定也看出来了,背后之人无论是否真的想杀了白氏夫妇,目的都是为了离间二人,所以即便云凫从未有任何的暗示,他也默契地配合她演了三百年反目成仇至死不见的戏。
元泽手指微微蜷曲,将自己膝盖间的衣服抓出一道浅浅的褶皱:“这三百年,我去过无数次洛伽山,却一次也没进去过。”
进去容易,但要离开却很难,便只能站在洛伽山外面,哪怕只是离她近一点也好。
“青龙玉我没有依照承诺毁掉,是因为父亲知道我去过太虚宫,便逼着我把青龙玉交给他,我没有办法拒绝。还有,当初你从太虚梦境中醒来时,我也醒了,只是动弹不得,你和何罗之间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浮玉河畔,我逼你自毁灵力,不过是想保住你的性命,只要你没了灵力,反噬便消失了。”元泽急急地解释道,真恨不能把一切都说清楚。
练到第五层仙法,只会加速反噬的发作,死亡来得也更快,他只是想留住她的命,但所有人都以为元泽是因爱生恨,要报三百年前阵前受辱的仇,所以才会用洛伽山要挟云凫自毁灵脉。
“我知道。”云凫说道。
她当然会知道,但元泽却更加失望,衣袍上的褶皱被抓得更紧,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双手,说道:“你明白一切,但你的心还是死了。”
“我的心的确死了,元泽,不要在我身上再浪费时间,你可以有新的天地,也会有新的心境。”云凫真心劝道。
这世间并不是非我不可。
这句话终于还是压垮了元泽,他“嚯—”一下站起来,双手抓着她的肩膀,逼视着她说道:“你的心死了,我的心怎么办,当初你执意要陪我去洛伽山的时候,我便说过我再也回不了头了,而现在你却想让我回头,你让我怎么回头。”
他激动之下,脸庞离云凫如此之近,几乎可以看清他瞳孔中的倒影。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元泽红着眼,抓着她肩膀的手不肯松开,带了几分绝望哀求道,“只要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辈子,仙界,人间,鬼域,只要你肯……”
“三界之大,何处能让我容身。”云凫打断他,冷冷地回应着他的目光,“过去的云凫已经死在了洛伽山,现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
“不,你不会,我认识的那个云凫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元泽死死盯着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好似只要她还会痛,她就还能活过来。
云凫任由他抓痛自己的肩膀,却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只是那样冷漠地看着他的疯狂,这样的眼神让他受不了,他终于放开云凫肩膀,泄气地重新坐回椅子上。
失了灵脉,她便是废人一个,去哪里都是异类,去哪里都逃不开别人的眼光。
火盆里又爆出炭星子,在二人之间噼啪作响。
“你会好起来的。”元泽起身说道,最后看了她一眼,转头离开了。
好起来,要如何好起来。
屋子中只剩下她一个人,整个绝音崖也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已。
外面山风呼啸,云凫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儿,任由火盆中的炭熄灭了下去。
屋子里慢慢冷了下来,直到最后一丝暖意散尽。
她愤怒,她委屈,她痛苦,但并不是因为灵脉,而是因为一样她努力了半生却永远都无法抓住也无法逃避的东西。
命运。
从一开始,她就被命运耍得团团转。
出生的时候,她天生带有反噬,这反噬从何而来,为什么一定是在她身上,这些她通通都不知道,但即便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被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
进了沧海书院,她比别人更努力更勤奋,因为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依靠,便只想凭自己的能力谋取一份仙职,为自己,也为父母,但因为洛伽山之行,彻底断送了她谋取仙职之路,甚至让她无法再立足上元界。
她死心了,认命了,愿意以身殉道,与九叶红莲共同陨灭,至少也落得个轰轰烈烈死得其所,可是,谁能想到,最后连死亡的权力都没有掌握在她手中。
她又一次被命运耍弄。
人生的每一次阶段,命运好似都给了她选择,她可以选择不修习仙法,她可以选择抛弃洛伽山,可是,命运啊,好似又算计透了她,无论她如何犹豫纠结狠下心肠,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命运给她的那条路,逃不掉,躲不掉。
她不甘心,可是,无论她怎样挣扎,最后都只能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