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伤痛
林韬的这件事,给我的高中生活带来了不大不小的波折。
其中最烦的就是年级里多了很多我和林韬的谣言,传成什么样的都有,且得益于林韬在案发当晚的传谣,大部分的说法是我暗恋他许久,两个人你情我愿发生了些什么,但第二天我翻脸不认人,转头就把他告了。
小蛛听到这个谣言的时候都快气炸了,和余动一起给我想了一堆办法,想让我找班主任处理一下,都被我拒绝了。
我觉得没必要,这些谣言虽烦,可也没给我造成什么困扰,我不想多事去管。
余动对我这样听之任之的态度颇为不解,她以为我是怕事情闹大对我影响不好,劝了我很久。但细心观察了几个月,她发现我是真的不在乎。
仿佛除了那天一次一次复述林韬给我造成的伤害之外,我再没有展现过任何难受或崩溃的样子。
她一直以为是我拥有一个很强大的内心,我曾经一度也这样以为,一直到一次。
那是距离林韬退学过去两个月,所有因此而起的波澜基本都平息了。
一天,我和唐文约好了一起去书城买书。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车子猛地加速,我一手提着书,一手拿着糖葫芦,还偏着头和唐文聊天,一时没有留意。是唐文余光看到了,猛地一扯我,把我从道路上扯开了。
踉跄之间,我没有站稳,被路边的石阶绊倒,唐文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我。
唐文很高,被他搂住的时候,他的肩膀之下就能完全笼罩我。这样的压迫感让我的神经猛然紧绷,就在他的手臂接触到我的那一下,我条件反射般狠推了他一把。唐文似乎是没有料到,被我推得跌坐在地上。
唐文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那一刻,我心中残存的恐惧和害怕还没褪去,唐文高大的身影竟然与那天夜里的林韬重合了。
原来,我并没有忘记,也并不是不在乎,那天的阴霾一直掩埋在我的内心,会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重新张牙舞爪地跳出来。
哪怕面对的人是唐文,是我最信任的唐文。
手中的书和糖葫芦都掉在了地上,但情绪过后,我很快反应了过来,克制住了身上微微颤抖着的惧意,朝唐文伸手,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唐文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愣了好一会儿,没管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了。
我想和他解释一下,我那一推绝不是针对他,是因为距离太近有点应激,可是他沉默着不再和我说话,这个话头我也不知该如何提起,就只能和他一样,埋头赶路。
其实林韬的事情,我一直没和唐文说,他也没有问我。
在一些离谱的传言里,我全然是一个两面三刀的人渣。我知道唐文听过这些传言,虽坚信他不会相信,但心中仍旧惴惴,也期待着能和他把话讲开
可自从高中之后,我和唐文的关系,到底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之前那么要好了。
我也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我们都有了新的生活,这本来就是正常的。
在路口分开的时候,唐文终于是开了口,他没有看我,匆匆和我说了一声再见,转头走了。
我没有走,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把握不住的感觉,我能很明显的感受到,我和唐文过去的时光被我攥在手里,我很用力地收紧手,可是时光变成了细沙,从指缝中溜走。
后来,过了几年,我和唐文都褪去了情感上的稚嫩,长成了大人。忽然有一天,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一刻,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的那一刻,是我对唐文感情的萌芽。
我的动心甚至可能更早,只是他是一个太过熟悉的人,而我又处于对异性生理和心理都排斥的阶段。因此这次的萌动,我没有察觉,也意识不到。
那天,我只是盯着他的背影,按下心中的心酸,转过身,沿着相反的足迹走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意无意地避免了一切和男生可能存在的接触。
好在快高三了,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少了很多,我可以当回那个鹌鹑,每天好好学习就行。
但是生活当中的波折很快出现,就像一片平静的湖面,总是有人忍不住往里面扔石头。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很快被丢进了一块石头,砸得我浑身湿透、猝不及防。
在高二期末考试结束后,家里多了一个人。
妈妈将外公从乡下接来了,要在我家住一段时间。
外公生病了,住在我们家,离市里面的医院近一点,方便治疗。
外公来的那个周末,我和妈妈陪他去医院检查。
在就诊室外,妈妈跟我说,外公得了癌症。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妈妈打量着我的神色,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一会儿之后,我问:“什么癌症?”
“肝癌。”妈妈颤抖着说。
我怔然,沉默着没再说话,一直到门口叫到了外公的名字,急匆匆的起身,和妈妈一起去门口扶外公。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脑袋里冒出了很多东西。
我想起了四岁的时候,我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夏天的夜晚总是很热,外公就把混合了风油精的水淋在我的腿上,再对着电风扇吹,能获得吹空调一样的凉爽。后来送我回市里,路上他挑了一整个箩筐的土鸡蛋,我挑食不吃蛋黄,他就剥了十几个蛋,蛋白喂进我嘴里,蛋黄他一口一个全吃了。
再大一点,我十岁的时候,他来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晚上睡在客房。我因为贪凉,半夜偷偷跑进他的房间,躺在地板上,却被他响亮的呼噜和满屋子乱飞的蚊子吵得近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他一边笑一边给我抠破的蚊子包上掐十字,还抹了一点他的口水上去,说是能杀菌消毒。
再后来,他老了,又回了乡下。每次我回去,总能见到他抱着一只膝盖,穿着外婆勾的毛拖鞋,在火灶旁边烤火。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如晚霞一般通红,他和我说年纪大了,再怎么烤火,骨头里总是觉得冷,还帮我往灶灰里丢了几块红薯和芋头,烤好了就一点点拨开,像小时候喂我鸡蛋一样喂进我嘴里。
这些以往模糊不清的记忆,在今晚都变得格外的清晰,我躺在被子里,一点一点从遗忘的角落里捡回了一些回忆,拿在手中反复回想着。
白天忍下来了的泪水在此刻没有了顾忌,我很快泪流满面,在惶惶不安中浅浅入睡。
从那之后,我开始害怕回家。
回家,就可能会听到外公的病情,这几乎变成了一种折磨。
外公的肝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中期了,他年纪大,医生的治疗建议也偏保守,不过家里人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化疗。
为了方便治疗,外公住进了医院。
他体重就开始掉的厉害,从一百来斤,一直掉到七十斤。
家里开始多了很多的争吵,几次化疗之后,外公再也不愿意了,他觉得难受,疼,他年纪大了,不想再遭这样的罪,家里人怎么劝他都固执地不愿意去。
最后外婆和他吵了起来,责怪他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为了自己不遭罪就想抛下她先走了。
外公一直冷笑,直到外婆被劝住后,他忽而缓缓地说:“和你吵了一辈子架了,现在了还和我吵,也吵不了几天了。”
外婆听了又开始哭,说这简直是在戳她的心,她也死了算了。
病房里闹哄哄的,妈妈劝着两边分身乏术,转头和我说外公早起说想吃甜面包,给我塞了一卷钱,让我出去买。
我答应了一声,转头出去了。
从出房门下楼开始,眼泪就像泄洪一样,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我心里梗得实在难受,就一边擦眼泪一边急匆匆地赶路。
到了面包店,我忍下了泪水,进去问收银员有没有甜的面包。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卖完了。
她话音刚落,我的泪水就开了闸似的往下落,店员被我吓住了,盯着我往后退了两步,我哽咽着道歉,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我又走了很远的路,在过了三条马路之后,终于是看到了另一家面包店,也在里面买到了外公想吃的甜面包。
返程的时候,我就开始克制,努力收回悲伤的情绪,一点点抹干净眼角和脸上的泪。
我不想让外公看见我哭过,我不想让本就压抑的现实因我的崩溃情绪而雪上加霜。
回到病房,已经是半小时后了,妈妈在门口等我,从我手里接过面包,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等我说,她细细打量我的眼睛,问我是不是哭过。
我慌乱地摇了摇头,低头说进去吧。
那以后,我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学校浑浑噩噩地当一个学生,另一半在家里惶惶不安地等待着噩耗。
小蛛很敏感,她很早察觉出来了我的不对劲。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心问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碗中没吃几口的面,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事。
面里撒了一把香葱,汤上还飘着很多牛肉,我却失去了胃口,把筷子一放,说吃饱了。
小蛛看着我欲言又止,但终究是没有多问。
我不想让周围的人知道我外公的事情,哪怕是小蛛和余动。
一个周末,妈妈陪外公在外面跑了一天,回来的时候脸色灰败,和我说,外公不再接受化疗了。
她边说边哭,让我一定好好努力,我估计是外公能看到上大学的唯一一个小辈了。
外公是教师,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子辈能在学业上有出息。因为我之前成绩好,他不知道笑呵呵地和村里的老头老太太炫耀过多少次。
想到这里,我又心酸,妈妈在我面前泪流满面,我不想让她担心,只能忍住了哭,答应着说好,我一定努力。
在我伸手擦她眼泪的时候,妈妈忽然抓紧了我的肩膀。
她眉毛皱在一起,眼中满是血丝,问我:“为什么你不哭?”
我愣住了。
她接着说道:“为什么从我告诉你外公生病到现在,你一次都没哭过。你外公要死了,你都不难过吗?”
突然的诘问让我一时说不出话,可我的沉默却让妈妈崩溃了。
她松开了手,脱了力,缓缓跪在地上,喃喃地说,原来你没有心。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想哭两声。可我的声带背叛了我,我一个字节都发不出来,只能跟着一起跪下,缓缓将妈妈搂在怀里。
半个小时后,妈妈不哭了,她抹了抹眼泪,长叹一口气,说快到你晚自习时间了,送你去学校吧。
那一整天,从坐上车开始,一直到坐到教室里,打开了课本,开始晚读,我都想着妈妈说的话。
我没有心,她这样说。
耳边是稀稀拉拉的读书声,课代表在讲台上懒洋洋的维持着秩序,偶尔有迟到的同学带着满头的汗水冲进教室,吸引走全班人的注意力。
“凌齐,你怎么了?”余动的声音模糊地传来,我转过头看她,却发现她的身影像隔着雾气一般模糊不清。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余动的声音变得着急,她慌乱地抓住了我的手,我低下头,有一滴一滴的小水花,溅在她的手背上。
读书声停了,全班的目光变成了探照灯,明晃晃地盯在了我的身上。
你外公要死了,你没有心,她这样说。
我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感觉痛苦又自厌,带着心脏快碎裂开一般的痛感,慌乱地告了假,从灯光明亮的教室当中逃离,一头扎进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