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羊肉汤饼与猪脚圈
案头的公文审了一半,赵士谦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摸着瘪瘪的肚皮,心中别无他求,唯有下值。
他早上连喝两碗粥,本该没那么容易饿的。可……这才忙活了两三个时辰,腹中就已喧闹着要吃饭了。他试图喝茶水充饥,舌尖却全是晨间那碗生滚粥的余味。
赵士谦深刻怀疑,是那个小厨娘将他思乡情切的馋虫彻底勾了出来,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好不容易捱到晌午下值,他埋头箭步往外冲,准备去西市好好犒劳自己。经过公厨院前时,当然连看都没看一眼。
但他还是被一股熟悉的香味迷住脚步。
等反应过来时,赵士谦已经莫名其妙站在了公厨院中。
手掌大小的圆墩摞了一盘,由粘米浆和面粉糊炸制成的金黄外壳之中,包着喷香的韭菜芋头馅。赵士谦两眼放光,“你还会做猪脚圈!”
猪脚圈用的食材不多,和猪脚也没有关系。只是炸出来的形状类似,便有了这个通俗的称呼。所使用的芋头和米面油都是现成的,唯一的韭菜是公厨后面的荒地里顽强活着的。
经过巧妙的拼凑,就变成了岭南一带有名的小吃。
吟风莞尔,“赵司法想吃?”
那还用问吗?
赵士谦咽了口水,爽快道:“陆司簿此时已经下值了,我明日一早定把伙食费送上。”
吟风这才满意,把装着猪脚圈的小盘递给他。
李策招呼他坐下,倒了一杯由细茶、芝麻和花生制成的擂茶。一边倒还一边吐槽,“这做的真是怪迷日眼的。”
吟风忙着收拾炸锅,还没来得及和李策解释,赵士谦就先坐不住了,较真着瞪圆眼睛,“这些可都是我家乡的吃法,哪里奇怪了?”
对于李策这般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满眼都觉得别扭。他撇撇嘴,没说话。
岭南的东西,李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怕是周沉也会吃不惯。
不过她早有准备,他们去西市买了羊肉,正午就开始熬制羊汤,此时已经浓白鲜香,就等着周沉下值时再调入盐味,下进汤饼。
天寒地冻的化雪天,羊肉汤最是暖胃益脾。
赵司法闻见香味,才道:“今天周少尹出府去了,还没回来呢。”
言下之意,那羊肉汤饼,他不吃我就先替他尝尝。
吟风手里拿着铁勺,动作一滞。
“那他还回来吗?”
卖女案已尘埃落定,呈报案文写毕,周沉唤来几个参军一起商讨冬日存粮一事。
今年是个寒冬,初雪来势汹汹。他怕有灾情发生,提前一月就开始合计起京畿各县余粮。
京兆府内的事情忙完,周沉一双眼睛已经熬得酸胀难当,血丝密布。没顾上休息片刻,他独自朝光德坊内的医馆济善堂走去。
昨晚击鼓报官的许氏自审完案就松了气力,一头栽倒下去。那女孩赵恬儿受此惊吓,也恍惚着胡言乱语起来。
医治她们母女的是济善堂的老堂主文泽,医术精湛,枯木逢春。
此刻,许氏已经醒来,正勉力抬起头喝药。赵恬儿也恢复了神智,挂着满脸的泪珠在许氏病榻边侍奉。
赵恬儿眼见周沉进来,立刻跪在了榻边。许氏神色激动,恨不能下床陪女儿一同跪下。
“民女跪谢周少尹救命之恩!”
周沉赶忙扶起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许氏,“这是我在牢狱中,代笔你丈夫写下的和离书。”
小小书信,却似有千斤之重。
许氏满是褶皱的眼角边清泪不住地淌下,甚至牵动了后背的伤又溢出几丝血。
顾不得疼痛,她伸出双手郑重接下。许氏识不出几个字,却将那叠纸翻看了一遍又一遍,磋磨着不肯放下。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以往丈夫不肯写,倒不是情感上有割舍不下的。只是他在赌坊玩乐,需要人掏钱罢了。许氏靠浆洗衣物挣下的辛劳钱,都尽数被他挥霍一空。
母女二人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有时挣不着钱,发起疯来就打骂她们母女,这回甚至学起别人卖女换钱的手段。
“从今往后,你二人与他,再无瓜葛。”周沉试图安慰一番许氏和赵恬儿,可话说出口,反而惹得她们啜泣连连。
还是老堂主文泽捏着白须厉声责骂:“再哭!伤口崩裂开我可不管!”
这才抹干净眼泪。
信已经送到,许氏和赵恬儿也在慢慢康复。周沉放下心,便打算回京兆府衙门。
正要起身,他脚步兀地虚软了一下,险些倒地。眼前画面也随之摇晃起来,他扶着墙柱稳了片刻才敢迈步。
这一幕,刚巧落在文泽眼里。
身为大夫,最见不得的事情之一就是有人故意作践自己的身体。
文泽目若鹰隼,“坐下,我来给你把脉。”
周沉心跳极快,手心冒着冷汗,顾不上推辞,伸出了左手。文泽把过脉又检查了舌苔,最后让药童煮了碗酸枣仁汤给周沉喝下。
这汤能养血安神,但最重要的却不是吃药。文泽对着周沉嘱咐,“半个时辰后再回京兆府,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吧。”
周沉为难片刻,终究拗不过文泽的坚持。
起初只是静坐在榻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意识,昏沉着睡过去。
等他被梦魇惊醒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前夜初雪后只短暂晴了半天,今日则是乌云密布的天气,老天仿佛在酝酿着灾祸,真正的寒冬即将到来。
周沉心中不安,生怕京兆府内又有案子,急匆匆穿起官靴。
隔着屏风,赵恬儿听见动静。
“周少尹,我方才想起来一件事。”少女面有忧惧,声音怯懦,“我在潋滟楼看见了夏家姐姐,她是对面青楼里的新花魁。”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赵恬儿嘴里的夏家姐姐名为夏茉娘,四年前周沉刚刚入仕,跟在前任府尹高朗身后办案,接手的第一桩案子,被告人正是她。
那是一件偷窃案,原告是做花草生意的皇商陶成阳,状告家中杂役夏茉娘偷了宫里贵妃娘娘赏赐给陶家的点朱钗。
夏茉娘在堂上未曾申辩,一声不吭地认下了所有罪状。
案情并不复杂,府尹高朗也没有追究,直接给出了下狱的判决,好在赃物追回,夏茉娘只用服三年苦役。
若是偷走宫里赏赐的东西拿去变卖,那获罪的就不只是夏茉娘一人,连陶成阳都有可能因为疏于防范被判刑。
事情到此本该结束,可周沉却发现了端倪。
点朱钗能够追回,多亏了陶成阳府中一个叫陶恭的花匠。
他和陶老爷虽是同姓,却并无血缘关系。
点朱钗一事发生后,陶老爷便把这钗赐给了自己的小女儿,又让他入赘陶家,大有继承家业的架势。
简而言之,点朱钗最终落在了陶恭手里。
再循着点朱钗这条线索,周沉向贵妃宫里的太监打听到,贵妃之所以赏陶成阳这支点朱钗,是因为他家上供的一盆山茶花。
那盆山茶花颜色奇特,花苞中间是月白色,边上却染了一圈朱红。
花色明媚中带着内敛,花香淡雅却悠长。
贵妃喜花,更喜制作绒花。她照着这朵渐色山茶花做出一支钗,取名点朱,说要赏给培育出这盆花的匠人。
点朱钗的线索到此已经全部挖出,周沉顺着陶成阳那盆山茶花的线索潜进了陶府。
不久,他查探到那盆颜色奇特的山茶花是花匠陶恭亲手培育的,陶成阳只不过是那个把它进贡给宫中花事房的人。
贵妃赏赐乃是无上的荣耀,陶成阳自然不想落在别人手上。
他便没有按照贵妃吩咐交给陶恭,而是留在了自己手中。
这些都不足以让周沉确信是夏茉娘蒙了冤,直到他在陶府花室里移栽了两日牡丹花,亲眼目睹陶府下人偷拿牡丹和幽兰的幼苗换了一大串沉甸甸的铜钱,才恍然大悟。
陶府花室巨大,幼苗多达几千种,且都是皇商才有的娇贵品种。
丢失上一株两株的,也可谎称是自然损耗。放在外头,这苗又能卖出顶好的价钱来。
再联系审案那天,陶老爷举证说夏茉娘家中贫穷,母亲早亡,她父亲甚至要将她卖去青楼。
她从父亲手里逃跑出来,借了姨母的钱,才得以进入陶府做小工。
陶老爷认为,夏茉娘就是想钱想疯了,才会盯上点朱钗。
可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拿一株牡丹幼苗,就足够她还请清欠债。为何非要偷点朱钗?
周沉去狱中问她,她却还是默然认罪,连半句冤屈都不曾说过。
没有证明陶恭就是始作俑者的确凿证据,被告夏茉娘又不愿申诉,府尹高朗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将周沉查到的线索抛在脑后。
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鲠在周少尹心头三年之久。
夏茉娘结束苦役刑罚之后,便消失了踪迹。
赵恬儿一家与夏茉娘算是邻居,两个女孩一起长大,情似亲姐妹。
周沉找寻夏茉娘时,赵恬儿就认识了他。
“周少尹?”赵恬儿又出声叫了一下。
思绪收拢,周沉理好衣袖匆匆向赵恬儿道了别。
昔日谆谆教诲犹在耳边,当官是为民请命,是激浊扬清。不是让他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人,溺死在其中。
既然有了夏茉娘的下落,无论这次她是否自愿申诉,他都必须——翻案!
月色透过层层隐晦的云海撒下朦胧微光,前路萧索,周沉步履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