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隐忍
即使黎晚歌说到这个份上,一时半会,裴懐没有心理准备,也还是沉默着犹豫。
黎晚歌说的话,他何尝不明白?
他也早就时刻告诉过自己,既是破釜沉舟、披荆斩棘地行至今日,那他又还有什么好拿乔的?
左右只要能让他更进一步,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是啊,道理如此明朗,他也不是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真要进行时就这般艰难呢?
尽管已对生母记忆模糊,但在这一瞬间,面对黎晚歌的要求,裴懐渐渐握紧拳,脑海中还是不免想起生母。
他可怜,他的生母亦是。
他还能活着,可他的母亲却已经死了。
她死得那般悄无声息,来时无人惦念,去时无人牵挂。
如今世上,唯有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能证明她曾经来世上走过一遭,曾历经磋磨凄楚死去。
一旦今时今刻,他裴懐认了眼前的女人做母亲,一声母亲轻飘飘出口。
续的是与他人之缘,断的是生母曾活于世上的证明。
可是……
若连他也死了,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身外之物皆可抛,体面尊严他也能不要。
裴懐只要有朝一日,他登顶巅峰。
届时,他一定会还生母是非公道,也会还她一声亲子呼喊。
思虑好一切,裴懐将眼眸中淡淡泪光逼退。
他终是把紧握的拳慢慢松开,屈膝悠悠跪下。
膝盖碰地,清脆出声,他不屈不挠,如门外翠竹。
良久,少年笔直的腰板缓缓弯下去,跪于黎晚歌面前,亦跪在菩萨像脚下。
裴懐一张脸埋首在地面上,青砖冰冷,伴随着他淡淡开口,一道白气而出附于其上。
“儿子裴懐,见过母亲,母亲万安。”
黎晚歌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即使华服加身,仍旧难掩消瘦脊背。
当他跪下俯身时,肩背骨头凸起隐于繁衣下。
一声母亲入耳,黎晚歌只觉因果轮回。
她仿佛能看到亲儿子裴枕书的身影附在裴懐身上,好似是裴枕书在跪自己,在唤她母亲一般。
黎晚歌定定出神,渐渐红了眼眶。
她想起儿子裴枕书的枉死,也想起王不歇告诉过自己,裴懐的凄惨长成。
于是,她连忙回神,动容地去搀扶起裴懐。
“好孩子,起来吧,快起来吧。你既喊了我一声母亲,我怎还忍心看你跪着?今日有菩萨亲证,以后我定是视尔己出!”
饶是裴懐,闻听此言,也不免把刚刚才强压着的泪又泛了出来。
当黎晚歌扶着他慢慢站起身来的时候,她能看到裴懐坚强的面容上,眼眸水光点点。
她与他都是皇城下出身的可怜人,黎晚歌与他无需多言,自能明白他也很苦。
女人抬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又用指尖温柔地点去他眼尾泪水。
摸着裴懐的脸,仿佛也就是在摸着她死去书儿一般。
“你的事,王公公都有说给我听,孩子,你苦,母亲知道,你别怕,以后有母亲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裴懐冰冷坚硬的心忽而就像灌入春泉,他僵在原地,身躯开始发抖。
“我、我……”
黎晚歌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支支吾吾的裴懐拥入怀中,轻轻用温热手掌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瘦弱的脊背。
“母亲在,母亲在这里。”
她脑海中闪烁着多年前幼小的裴枕书从出生到离去前的每一个模样。
有裴枕书刚诞生时皱巴着粉嫩小脸啼哭洪亮的样子。
有裴枕书穿着她亲自缝制的小肚兜,戴着虎头帽牙牙学语的样子。
有裴枕书姗姗学步,跌跌撞撞努力走向她怀中的样子。
有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最后记忆终结处,却只剩下她抱着裴枕书幼小的尸首,触感冰冷,令她心生绝望,悲切万分。
自幼子离世,黎晚歌再无一日安寝,就算遁入佛前,日夜诵经,亦难消悲怆与哀思。
今日随着裴懐跪地,一声母亲,黎晚歌干涸多年的心宛如得遇绿洲,道道枷锁终于解脱落地。
她紧紧抱住裴懐,忽而低低啜泣出声。
“若我书儿还在……若我书儿还在……”
她掌心死死揪住裴懐背后衣料,痛心疾首。
裴懐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迷迷糊糊间,低头看着怀里中年女人,思索间,抬手也一下又一下,学着她安抚着。
呵出一口浊气,裴懐对她耳畔说道:
“母亲,我也在。”
黎晚歌闻言,如雷击一般,身躯渐颤。
最终她在裴懐怀中嚎啕大哭,口口声声都是‘书儿’二字。
待黎晚歌情绪稳定下来,两人才渐渐松开。
裴懐虽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较之方才刚见到黎晚歌,已松动不少。
黎晚歌抹干净脸上泪水,扬唇说:
“瞧我,把你吓到了吧?”
她去拉裴懐的手,将人拉到桌前坐下,给裴懐和自己一人各自倒了一杯热茶。
“母亲,这种事以后儿子来。”
裴懐说完,黎晚歌摆摆手:
“无碍,你莫要拘礼。”
“母亲,可愿与我细说过往?”
裴懐见黎晚歌刚刚哭得那般伤心,忍不住也有些好奇。
他知道,黎晚歌定然是没了个儿子,有了空缺,也才有他的位置。
黎晚歌眼眶微红,拿着茶杯的指尖抖了抖,良久,才听她缓缓启唇。
“我原本是宫中的锦妃,当年初入宫闱年少无知,一心以为和他有情,为他生儿育女,却没想到,到头来,他只是把我当成先皇后孟氏的替身,只因……”
说到这里,黎晚歌伤感地放下茶杯,抬手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脸。
“只因,我竟与先皇后长得几乎可算是一模一样。”
裴懐一听,眼眶微微瞪大,只觉得顿时有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
他知道,黎晚歌口中那个‘他’,指的是承帝。
就听黎晚歌继续陈述:
“我的第一个孩子叫裴枕书,他原本可以平安长大,可就在他三岁时,却因太子生妒,竟狠心将他……将他推入水中,活活溺死了……”
说到这里,黎晚歌两行清泪落下,边说边哭着。
裴懐暗暗握拳,深呼吸着。
太子……竟又是太子……
他可没忘,月韶曾说漏嘴,苏皖未来会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