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恻隐
温泉池水暖意丝丝,沁人心脾,当裴懐卑劣身躯被紧紧包裹时,他忽而一阵困乏,头微微仰着靠在池边,忍不住出神。
忆起那小内监说过的话,忽而觉得可笑。
若他执意以此身脏污面圣,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父皇会是什么神情呢?
悲悯?
亦或是厌恶?
总归不会欢喜吧。
裴懐冷笑连连,抬手捧一把热水浇在自己面容上,水流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将裴懐脸上早已风干的血渍融掉洗净。
他鼻息间略微嗅到浓烈的血腥味,低头去看,才发觉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迹终究染污了一池温泉。
呵呵一笑后,裴懐已失了兴致,他随意洗净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身子,而后哗啦一声站起身来。
怪道他天赋异禀,常年遭受苛待,身形消瘦见骨,倒是下首惊人,衬得他也略微伟岸几分。
只可惜裴懐不懂这些,他一心厌恶自己身上的伤疤痕迹,扯过旁边架上的锦料草草把水渍都抹干净。
出了温泉池,裴懐摆弄起放置一旁的华服,拿起来在身上比划了老半天,又试穿了好半晌,却每每都是以失败告终。
他犯了难,眉头拧住,扯着那些锦衣繁服,越努力越没了耐心。
温泉池散出来的烟雾本就把整个宫殿熏得暖烘烘,裴懐又急躁,不多时额角就渗出一层薄汗。
张了张口,他忍不住想喊一声,却又念起自己身躯的伤痕,立时缄默。
越是心急,反被一条细带将自己绑了个死结。
裴懐拉扯间,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在地,疼得发出声响。
小内监虽守在门外,其实一直偷摸着附耳注意殿内动静。
一开始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他知道是裴懐开始净身沐浴了,略微放下心。
发呆之际,耳边一道好大的声音传入,像皮肉磕碰地砖的声响。
他本就提着一颗心,想也没想,闻声闯了进去。
拨开层层帷幔薄纱,小内监就看到裴懐跌坐在地上,头发因入了温泉池水而湿漉漉贴在身上,整个人则被一身锦衣覆盖,可惜穿法不对,扯来扯去凌乱得很。
裴懐见到小内监擅自闯入,又看到他整个人盯着自己呆愣愣,心知自己狼狈模样全被一个阉人看了去,那股熟悉的羞愤涌上心头,立时脸色涨得通红。
“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裴懐慌乱扯了衣裳想要遮住自己,可惜愈发手忙脚乱,无济于事。
他抬手间又颓然落下,别过脸去死死咬住薄唇,狠狠闭眼,鼻息间长吁一口气。
裴懐心想,自己迟早要剐尽天下阉人!
小内监自然目睹了裴懐的窘迫。
他见裴懐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对他的低吼,知道裴懐是羞愤到了极点才会动怒。
被裴懐眼中时不时闪过的杀意吓了一跳,小内监脑海里不禁想起这个自冷宫里走出来的主子不仅一路赤脚,而且一身几乎沾了血。
这样的人,若轻易得罪,只怕日后有了实力,一定会毫不犹豫弄死曾经得罪过他的人。
小内监当然害怕。
可是怕归怕,看到裴懐湿漉漉坐在地上如此狼狈,他还是斗胆走上前几步。
他一动,裴懐极为敏锐地抖了抖身躯。
“叫你滚,听不懂是吗?!”
裴懐再度吼了一句,听着却比刚刚的声音小了些。
小内监游走宫闱,虽年岁不大,但跟着王不歇见过不知道多少宫廷里的主子贵人,他瞧见裴懐的反应,心下又多了几分胆量。
“您再坐着,会着凉的,不如让奴婢扶您?”
裴懐侧过脸,就见这小内监低着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全程垂首弯腰走近自己。
小内监跪到他面前,任由下摆也被地上的水渍浸湿,他丝毫不在意,只是默默把衣袖拉长掩盖双手,才朝裴懐伸了过去。
“您若嫌弃奴婢,奴婢不会碰到您的,只管撑着奴婢起身罢。”
裴懐随着他的动作,眸中怒意渐渐转为一丝惊愕,随即定定看着小内监,这才慢慢伸出手,撑着小内监的手臂和肩膀,缓缓站起来。
在起身的过程中,小内监还是不可避免地瞥见裴懐身躯一些伤势。
他却只是瞅见了一两眼,便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多看。
“觉得怎么样?”
裴懐的眼睛何其锐利,他站起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内监。
“瞧见了我这一身伤势,你觉得我会不会除了你那双碍事的眼睛?”
小内监惶恐地摇摇头。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裴懐垂眸看到小内监是不可多得的乖觉,于是强压心头戾气。
“起来,出去。”
小内监闻言连忙起身,却站在原地,犹犹豫豫愣是没出去。
裴懐冷笑一声:“还愣着不动,真想我挖了你的眼睛,再把你丢出去是吧?”
“奴婢……”
小内监咬着唇,其实他真的胆小如鼠,可是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他是做人奴婢的,平日里察言观色自然不用多说。
方才裴懐虽然很是愤怒,但那愤怒之下,是对自己躯体伤痕的难堪,还有自己未曾学过宫规礼仪等繁文缛节,而导致连个衣裳都穿不会的那种自卑。
小内监和裴懐年岁相差不大,他刚刚瞥见裴懐瘦削入骨,忽而就想起刚进宫的自己。
那时候他只是稚嫩男童,才满八岁,家乡发大水,他只好背井离乡,一路行乞来到京都。
因为吃不饱饭,乍听说进宫就有钱拿,能有饭吃,结果却傻呆呆被拉去净身。
小小年纪,一刀下去,差点没挺过来。
可宫里不会管你是不是孩童,也不会管你是否身心难受,只要现下还有一口气在,就得爬起来给主子贵人办差做活。
他确实不必再行乞,也确实不必担心没饭吃,可他丢了更重要的东西——尊严。
后面如果不是被王不歇看重,只怕此刻他和宫里那些下等内侍没有分别,依旧活得猪狗不如。
裴懐难得一见的脆弱叫他知觉,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他知道裴懐是主子,但在刚才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裴懐是很需要一个人帮衬帮衬的,就和从前在街上行乞的自己、入了宫却渴求救赎的自己。
只是眼前这个主子倔拗,一个‘帮帮我’足以压垮他强硬的脊骨,叫他宁死不肯屈服。
小内监想,自己怕呀,真怕眼前这个人来日得势真要挖了他的眼睛。
可他在害怕之余,忽然更想做那个帮帮他的人。
也许会付出代价,不过……
他一个做人奴婢的,贱命一条,若是因此身死,大抵是命,他认了。
小内监好一番心里斗争,惶恐开口:
“奴婢帮您穿衣!”
说完,他再度闭眸抿唇,身躯抖成筛子。
裴懐知道他有话要说,看在他刚才还算规矩的面子上,一直在等他说话。
此刻见他一股脑吼了这句,随即又一副怯懦如鼠的模样,忽然觉得那句话就好像一把剑,狠狠贯穿他一直以来的防备。
疑心深重,但也如此简单地被打碎。
裴懐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问道:
“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