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姜州牧被捆了起来,我望着将昼夜搅和的雨夜,正准备鸣金收兵,谁知道忽然听见女人孩子爆发般的哭泣声。
我回过头去,看见个素衣妇人带着两个小姑娘,跪在旁边以袖颜面。小娃娃一个抓着妇人的袖子,一个躲在妇人宽大的衣袍后面,眼睛红得和兔子般,带着稚气,可怜巴巴地抽噎,一时间如泣如诉,鬼气冲天。
我想了想,便转过弯儿来了,这想必是姜州牧的家眷。
此事虽然牵连甚广,但是在我看来不关这些妇孺的事,正欲出言安置她们,没想到后头马上有几个侍从上来,提了人就绑。
那妇人被外人一扯,顿时花容失色,梨花带雨的面未施粉黛,一通乱哭昏天暗地,旁边两个小姑娘也张大嘴巴歇斯底里起来。几个人拉拉扯扯,摇摇摆摆连腰也直不起来,像是三根无主的草,随风飘荡,无依无靠。
我想要上前去制止,可是却不知编排什么理由。
对于她们来说,姜州牧要是倒了,那就是没有活路了。看这个样子她们也是闻声而来,这个负心汉根本就是想把她们娘仨儿丢在这里。
可是她们有什么办法,只能坐在地上啜泣,自己流落在外也没有什么出路,饿死还不若一同被抓了去。
她们很无助,无助到却只有雨和风去招呼她们。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任人摆布,从惊叫到逐渐低眉顺眼,州牧夫人和城主千金离开了夫,父官爵的光耀后什么都不是。
甚至没有办法活,宁可追随着去死。
既然无声无息地出世,又无声无息地死去,为什么会有这些多余的人出现呢?她们依附着男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遵循着仿佛与生俱来却并不与生俱来的规定,违背本心甚至失掉本心,忘记自己也是个单独的,独立的人。
她们无从谈起浮萍的无所依傍。
我感觉自己再走一步就要跌倒下去,潇湘公主的乖张孤僻清冷,无一提醒着我不该多管闲事,生出不必要的是非。
闹够了,该散场了。
冷雨开始变大,残局也被收拾了妥帖,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会经历更加惊心动魄的雨夜。
——我看见了箭矢,冰冰凉凉的箭锋在半枯黄的叶子中间,将一颗雨珠削成两半。
一阵风吹过来,树叶开始尖叫,林子开始变得晦暗,暴雨千钧混合在雨水当中,冲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我的眼睛,密密麻麻像是脱缰的野马,疯狂到没有人能够阻止。
我举起手,看着越来越清晰的箭矢,感觉到手心被划破,然后五指紧紧扣住了箭杆,滚烫的血和彻骨的雨交融在一起,挑开了这场灾难的戏帘。
身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林中人并未冲出来,只是一味地在暗处拉弓。事发突然,大家都已经放松警惕,此时更是被砸得没头没脑,阵脚大乱。
我眼看着事情就要不好,只是拔出剑来,避开要害之处,不断向树林箭来的方向。
“敌暗我明,往里攻,否则都要交代在这里!”我走一步吼一句,也不知道身后是不是有人在同我做一样的事情,到了后来铺天盖地的雨水伸开了手脚在我的嘴里眸里乱爬。
我狠狠吐出一口水,拼命睁大眼睛,让被模糊的视线聚焦到来势汹汹的箭上,又将刚才的话吼了一遍,只觉得撕心裂肺,喉咙生疼。
泪水也被逼出来,幸亏我换了轻便的行装出来,否则我要是满身珠彩,大拖地的裙子,这会儿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抬手又堪堪挡过一箭,力道震得我虎口发麻,不过还好里面以防万一穿的软甲派上了用场,即使稍有碰擦撞击,也不至于被穿心而过。
一时之间雨声,雷声,脚步声,叫嚷声,箭擦过的噌噌声,金属碰撞的铛铛声,全都交合在一起,喊杀震天。
我的头发贴在了额头上和脸颊两侧,湿漉漉唯独留给了眼睛缝隙,冰冷顺着发丝滑落,淌落在几乎要被埋没的忠胆里。
这个时候却不容我迷茫,不容我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只道剑折铁铜花,散尽思虑,唯手中一剑,头顶万箭尔尔。
我顾不得热泪冷雨横流,放任他们在我的身上肆意妄为,只是死死地看着那片林子,以及越来越近的弓和隐没一半的胳膊。
近了,近了,快要到了。
我知晓这个时候靠不了旁人,如果我不前行,面对有备而来的箭山箭林只有死路一条。
横竖也没有别的路走,不如一搏。
脑袋被炸雷一轰就当真什么想法没有了,更别提在这雷雨交加的夜,面对千支利箭。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了,只感觉身上的衣服都箭撕得破烂,眼前模模糊糊也分不清究竟是到了没有,还是有了没到。林子里那双手分明近在咫尺,我不假思索举剑就砍,却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冲撞到腰腹,猛兽的尖利牙齿终于触碰到了绵软的布,疯狂撕咬后瞬间将它粉碎,随后与软甲纠缠——可是太近了,连我也知道,那颗牙会赢,就像我终于感觉到了最后软甲被攻破,而那颗尖牙终于得偿所愿,在鲜血的包裹下深深打入了我的皮肉里。
我感觉自己的腰一紧,浑身都忽然开始挣扎抽搐着要弯倒下去,想要诉骂方才那不速之客有多么令人痛苦。狼烟四起,烽火连万里,都恨不得冲出我的身体,从我的嘴里,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痛苦滋味来得如何深刻。
那个弓箭手本来似乎是想要对着我的心来,结果看见我的剑,手下一松,倒是瞄准了我的腹。他见一箭未能让我倒下,便又对准了我的心,准备两发致命。
我知道,这么近,我必死无疑。
怎么办。
怎么办?
我没有退路,没有出路,时间不容我停顿,唯有拉死一个。
我此时站着,弓箭手半跪着,他从下至上对着我的心口,我双手执剑,向他暴露的背脊从上至下插过去。
千钧一发,瞬息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