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武陵春晓花冥冥,渔歌兰枻摇残星
面对这样的州牧大人,我着实不知如何安慰,眼角余光瞧见手边的茶,便站起身来敬过去:“姜大人国难当头,以身作则,本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瞧见下头黄锃周明世也跟着站起身来,和我一起端起茶杯。
好个姜大人,那模样真是声泪俱下,颤颤巍巍从座位上爬起来,举起手里的茶,抖得几乎要把茶碗打翻。我分明看见落在桌上的水滴只是清水,曾活过的木裛露蒙泽,也焕然起来了。
“下官何德何能,竟得公主如此青睐!”他道,然后弯腰将茶碗举过头顶,“老天有眼南篁之福下官之幸!有女如此胜儿郎,何愁苍生不安!天灾人祸妖魔鬼怪尽管放肆,我朝自有铜墙铁壁真龙金身庇佑,定叫尔等全都灰飞烟灭!天佑南篁,南篁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大人对我行礼再三,因为还有公事要批,便先行告退了。
虽然我实在不知这样渺无人烟的城有何可忙,但我毕竟未曾做过州牧未曾当过官,正事繁忙我也不好留他攀谈。
人走后,黄大人周大人柏永晞脸全都垮下来了,一个个都没了先前的慷慨激昂状,愁眉苦脸地坐着。
我把手里的茶重重在桌上一砸,目光定定地扫过在场每个人的眼睛,喉咙之间送出的冷风冰凉了唇齿:“无论如何,那三万两白银的下落必须找出来。”
“查,给我查!”
周明世浓密的眉毛本来在额头上就够拥挤了,现在更是纠缠地要掉下来:“方才这位姜州牧神色作态不似做假,我们先前不好妄加定论。”
柏永晞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抬手制止。
南篁花费了多少气力,损失了多少人脉,得罪了多少人,要死要活才扣出来这么点银子为了救灾而来,可看这样子这州城并未收到半分裨益,那姜大人也半字未提那笔巨款。
这便是……不知道了?
还是有意隐瞒?
我尽力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沉淀下去,然后挥挥手:“你们且都先歇息吧,此事待到午膳过后再议。”
众人听闻虽似乎面有不甘,却因为今日起得着实太早,还是哈欠连天者居多,陆陆续续便也纷纷退了,最后独留我一人在厅里坐着。
我倒是不担心会有人行刺,这地方荒无人烟,那些随从护卫也不过都是在这附近歇息,并不会走太远,再如何我也能等到救兵来。
前日周明世贸然来见我,交予我一封秘书,上头是老皇帝的话,说朝廷前些日子拨下一笔款给粱州,足足有三万两白银,可是却无有建树,叫我们去灾城前,先明察暗访,看看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因此才有了巡防粱洲官府,见姜州牧的这一出。
三万两白银放在别的地方可能不算多,但这也是我国库给到地方所能负担最大的拨款了。南篁本来就是苦寒之地,别说这打仗的时候也没有东西可以交易换钱,就算太平盛世南篁也一直国库空虚。
老皇帝杀我不成,反倒变本加厉,这种事情却又危机,自己鞭长莫及这远在天边的粱洲,便只好来找我了。
可恨我只能在这种地方苟且偷生,空对长桌素木无言,连记仇的资格都不会有。
思及至此,茶杯已然要被捏碎。
每每这个时候,无数头绪涌上心头却无从开始,注意力就会溜到更加狭小的平常事情上去,比如呼吸。
我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在这个安静大厅中保持安静,不要打搅我的思绪,可是这样只会让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渴望呼吸,怎么也不够似的索取。我不得不又做了个深呼吸。
真是够了。够了,连我自己都要和自己作对么。
面前的残羹还未曾有人来收拾,也不知道有没有来收拾。我独对冷漠残羹,也感受到自己的热气缓缓离我而去,被缓缓抽干。
门忽然开了。
外头进来个弯腰的老仆人,他在门口险些绊倒,然后毕恭毕敬:“参见公主殿下,州牧大人命小的来收拾桌子。”
正在我心烦意乱,外头突然进来个人,真真是惊悚不已,险些还以为是什么鬼神降临,认清后不由嗔怒:“州牧大人手底下的人竟这样没有规矩!连先前叩门问话都不做么!”
这唬得我心都颤了,那老仆人跪着不起来,也不晓得是认错了还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撇撇嘴,良久也得不到个答复:“好了行了,下次注意些就好了,你且起身,该收拾收拾,改打扫打扫,不必管本宫。”
那老仆人依言站起,到旁边收拾起来。
我坐在位置上打量他半天。他着实已经老了,行动都不利索,收拾几个碟子收拾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还没有弄好,外头也没有人进来帮忙。
这么多桌子,我们一行这么多人,这么多好的烂的碟子,收拾都尚且要这么久,更别提清洗了。
他这是被罚了,还是这个州牧府就这么一个仆人?
我着实不敢想,看之前那模样,府衙根本没有人打理,里头也根本没有人修缮,里里外外破破烂烂,如果只有这么一个仆人倒也说得通,只是这也太过于清苦了罢。
州牧再如何说也是一州之长,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沦落到这番境地,沦落到没东西吃,雇不起仆人,房子不成形状。况且这里还不是重灾城,只是重灾城周围罢了,也不至于人都跑光死绝了罢。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演给我看的呢?可是这又未免演得太过,反倒弄巧成拙。
“你家大人……”我沉吟片刻开口,却吓得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这老仆已然年过半百,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听我的声音转过身来,满面的泪是再也隐瞒不住。
我方才想起这老仆从刚刚开始进门,举止就十分奇怪,又急又不急,欲言又止。
谁料还未等我做出什么反应,不等我宽慰几句让他慢慢道来,他就四肢并行涕泗横流,爬滚着来到我桌下,腰都哭得直不起来,嘶哑的喉咙哭得真是悲痛欲绝:“殿下……殿下!求殿下救救我家大人,求殿下救救粱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