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过路的人,遇见的景,都在车轮下被碾碎成灰烬,在马蹄奔驰而过扬起的灰尘淹没殆尽。
柏永晞还算是有良心,没有就这样让我在轿子上自生自灭。他当日晚间改了改轿子,加了两个轮子,然后弄了两匹马,总归没有四个人抬那样一颠一颠那样晕乎了。
而且这样路程也快了不少。
本来预计三天后到的府衙,一天多就已看见了城门。
越靠近城门,人烟越少,到了最后竟然荒凉地可怕。
轿子捱在后头,扭扭捏捏准备进城。城门口肃静地很,几乎了没有来往过路的行人,没有进去的,也没有出来的,唯有树上的慈乌,哑哑吐哀音。
木头轮子兀得吱吱呀呀停下,惊走了栖在枝上的慈乌。前面似乎被官兵挡住了前行的路,隐隐还传来忽远忽近的交谈声。
我微微挑开帘子,对旁边候着的红穗使了个眼色,她会意,便小跑着到前面去探听情况了。
还未等她回来,轿子便又动了,一路无阻进了城。我在不经意一瞥的缝隙当中,看见外面跪了好几个官兵,个个衣着褴褛,浑身上下都破破烂烂,竟是连装点门面的官兵,都没有个新衣了。
此时其实还未到灾城,只不过是附近的一个大城罢了,朝廷拨下的款都到哪里去了?
轿子刚刚进城,一股压抑气氛便扑面而来,沿路的商户都禁闭着门,酒旗耷拉着脑袋,往下面呕着黄水,滴答滴答落入坑洼小路。
路上半个人都没有,偶尔在街角看见几个麻布衣服影子,黑糊糊一闪却又拐进屋子里不见了,在清晨的惨雾当中凄凉萧瑟甚极。
我不禁蹙起眉头,这里的官府究竟是做什么的?
前日按照周明世说的,这里从前应当也是人声嘈杂的大城,当权州牧是姜定云姜大人,年过四旬,按照年年报上朝的章,也是位极得民心的大人,说他“广博易良,行圣祖之道,做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之贵事”。
可如今看来,难道并非如此?
我思绪飞转,轿子已然进了府衙,似乎门口已经很久无人洒扫,地上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片死花枯叶。
门口端正跪着一人,轿子停了下来,看样子那便是州牧大人了。
我实在说不上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只是偌大一个府,单薄人影跪在死物交织的世界里。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因为他匍匐在地,正对我行礼。
“微臣姜定云参见公主殿下!”
我有些愣,未曾料到他竟然大礼相待,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柏永晞等了半天没得到我的回答,便代替我朗声道:“殿下有言,大人请起。”
那分明还未曾过半百的人站起身来,却清瘦得不像样子,苍老得不像样子,缓缓退到旁边,等我下轿。
先前对于这位州牧的怨气再此刻都烟消云散了。我心中生出几分同情,在红穗搀扶下下轿,对这位悲惨的州牧点头致意。
州牧算是地方最大的官了,本以为这是个贪官才将百姓剥削成那样,没想到原来这里也穷得叮当响。
其实也不止是地方穷,因为这次水灾,国库都已经被掏空了,这个也是很清楚摆在面前的事实。
这位姜大人名字倒是大气,倒像个武官,本人却看起来书生气十足,同奏折形容的相似,是不折不扣的儒生。
他一身官袍,看起来还是崭新的,没有什么褶皱。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看出来,但是我还是看见了他泛黄的袖子和脱线的领口。
这位姜大人脸上没有胡子,收拾地干干净净,却掩盖不住满面沧桑和疲惫。
我坐在了上座。
这一坐,先前和周明世商量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看着几乎可以用面黄肌瘦来形容的州牧,相对无言。
“姜大人,我等此行路过你的城关,还要叨扰你两日了。”最后还是周大人开了口,站起身来对姜定云作了个揖。
“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殿下驾到本是微臣的荣幸,只怕粗茶淡饭,照顾不周……”姜州牧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躬身又对我一礼。
我颔首,正欲说些什么,望着对方清瘦的身影,又看了看早就在桌上摆放好的膳食,又说不出来了。
菜色简陋得离谱,南篁国库虽然空虚,却也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这光景倒是叫我想起从前的苦日子来。往事不堪回首,我亦不愿回想。
我抬头看向姜大人,他低着头,似乎也觉得这样的饭菜实在拿不出手,为作为州牧却连像样的膳食都拿不出来而略显愧疚。
我不愿让他这般难堪下去,便率先动了筷子,在场的两位大人又都不是什么贵族子弟出身,或多或少都有过穷苦的经历,便也并不十分挑剔。
其实我最想看的还是柏永晞的反应。
他刚开始有些踌躇,神色莫名,但是在身边人都动筷后,却很快地尝下了第一口。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也没有很大的排斥,和别人也没多大的区别,便觉无趣地转开了视线。
好罢,我应当承认这般想要瞧柏永晞吃瘪的模样有些坏,但是这绝对只限于他一人。
用膳过后,我只觉得那些米都有些霉,喝了好几口茶才把嘴里的味压下去。
我用帕子拭去嘴边的茶,转而向姜定云笑:“多谢大人款待。本宫方才一路来,见满街无人行走,这是何道理?”
姜州牧摇摇头,面带羞愧:“皆是微臣管辖不周,水灾一来人心惶惶,城民该逃的逃,该跑的跑,人走茶凉,这些店哪里还开得下去,这些集哪里还有人去赶?天灾当前,市井空空,也实属无奈。”
我又想起大街上那死寂的模样,打了个冷战,又有些语塞。
不是不知道应当如何作答,只是有些难过,有些唏嘘。
可怜州牧独守空城,做了半辈子的州牧,管了半辈子的州,怎么会对这地方没有感情?结果却因为飞来横祸摇落了满树的绿叶,纷洋落地变成毛糙的干黄,只留下他守着枯木,守着满地的死花残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