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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浮玉朝露,岁岁年年花如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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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个几日,周勃无罪出狱。

    事情告一段落,蒋苒孤身一人,重新踏上观游四海,驰骋天地的旅途。

    临走前,特意去了如深居与秦奉告别。

    虫鸣在背后的草笼无序而起,秦奉瘦长的身形立在坡道,一阵风吹过,他那头千万白丝扬了起来,木叶簌簌,天色微阴。

    周遭莽林老藤盘虬,整条坡道斜斜的通入幽幽莽林,狭窄的路面几乎被涨草淹没。蒋苒在坡道下,仰头看向秦奉,她身下骏马稍动脖子,去够坡壁上的鲜花,嚼在嘴里。

    这时,蒋苒提起他那满头花白的长发,道:“我这才想起问,你这头鹤发是怎么回事?”

    秦奉只是浅浅一笑,“岁月催人老罢了。”

    听到这个回答,蒋苒却没打趣他。想来怎么也不会是高兴之事,多问也只是徒添伤感。她道了句保重再会就策马离开。

    马蹄声在莽莽野林渐行渐远,望向眼前坡道,很快看到了头,秦奉这才将迟了的话道出口,“望你得偿所愿,一往无前。”

    如深居。

    外有秀木撑天,无数藤曼攀缘而上,枝繁叶茂,翠绿蓬勃。也有叶子零星,树干深褐枯黄,被沧桑岁月浸染的老木虬枝。

    秦奉正用铁铲子吭哧吭哧的挖土,挖完土后,小心翼翼的将花种下。

    他用的花苗都是有年岁的,很快就能瞧见漫山遍野的百花齐放。

    古色古香的如深居不远处有一座墓,墓地旁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低矮一片如地衣,却都是些不知名的野花,灿若星河,奇异而漂亮。

    不远处,白蔷薇的灌木如蓬开的巨伞,长长的枝条缀着雪白的花朵,枝条爬的到处都是,有的爬上了墓地,有的爬上了梅树,有的爬上了桃树······更多的懒得往上爬,直接横七竖八乱七八糟的横躺在柔软芳香的花草地。

    不知多少还未开放的白色彼岸花,像野草一样四处生长。

    殷红的杜鹃泣血一簇簇涌动,四面八方的逼近如深居,再是连着凹凸不平的山谷绽放,从如深居远远望去,仿佛一块巨大的红布拂上了天。

    如深居周围的山,俨然成了花山。

    但秦奉还是觉得不够,从回到如深居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每日不间断的种花。一开始从墓地种起,渐渐的种到了山脚,往上种到了山顶。

    一日复一日的种花灌溉养护修剪,废寝忘食,专心致志。

    如深居内也不似过去那般阴冷。

    屋顶多了几个天窗,如斜井般往下凹,光驱散了屋内积郁多年的黑暗,光映出地板所铺草席的暖黄,酸枣木制的博古架上摆着个温雅之色的花瓶,花瓶盛满了怒放的花朵,花朵还掬着清晨的露水,淡香飘满了屋子,淡雅而温馨。

    看着比之从前的幽暗阴森,如今截然不同的如深居,陆知衍的思绪久久沉寂着,他本该感到高兴,可他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不高兴归不高兴,他还得做饭去呢。

    眼见池西仍旧同往常一般,沉着脸蹙眉,他拿着一大堆锅碗瓢盆菜蔬葱蒜,也不敢喊他打个下手。

    池西蹙着的眉头自从知道邓通死后,秦奉留着如深居独守墓地就没有再没分开过。

    陆知衍心中无奈,瞥他一眼又移开视线,忙活一阵,稍壮了胆,刻意急急道:“哥,快别愣着了,把你旁边的那个菜篮子递给我。”

    池西依在门框,看着围着灶台忙来忙去的陆知衍,萦绕在眉目间的烦躁不散,看他实在抽不出空,才屈尊降贵的将门口那菜篮子拿起,放到了灶台上。

    这段日子,他心中憋闷着一股火气,想骂人,看到秦奉那个样子又骂不出口,只得憋着,憋久了,他心中那团郁火越焖越浓,就连看着偏爱的陆知衍也不顺眼起来。

    陆知衍只得尽量不去触他霉头,又怕他憋坏了,他这个样子是为了谁不言而喻。陆知衍想起秦奉,而一想到秦奉,陆知衍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奉该吃吃该喝喝,笑容依旧明艳,甚至更灿烂,比冬日暖阳,胜过江南宜人的春色,艳压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依旧插科打诨,和颜悦色的讲各种奇闻异事,也能唠唠有关农忙播种的嗑,谈些从前道听途的家长里短那一类俗事也是可以的。

    也时不时谈起从前他在长陵书院的事,每每顺其自然谈到邓通时,连眉眼都是弯弯的。

    其实秦奉不怎么对他们谈起邓通,只是说到有些事时,恰好提到他,只言片语而已。

    只是陆知衍知道这只言片语涵盖了极其深沉的情意,这情意除当事人外,无人能够真正理解,所以陆知衍从不提邓通,更没有去劝秦奉放下之类的话,他甚至都没有刻意更多的去宽慰关照。

    因为陆知衍清楚秦奉心中所想。

    哥哥不愿让谁担忧他。

    因此谁也没有过多的说什么,也没有过多的小心翼翼。

    就连池西什么都没说,而柳长歌和颜楚西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偶尔秦奉去看她们时,她们也未曾多置噱过半点,也不刻意避讳,从始至终都是淡然平常,直到去年冬日两人平静离世,也未曾多置一词。

    她们是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个世间,翌日当池西进入那座淡雅娴静的小屋时,看到园拱门旁乌木桌的竹简时才变了脸色,惊慌失措。

    竹简上分别写着游云惊龙,及银沟虿尾两种矫健,却有差别的字,显然是两人所写。

    一句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另一句是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末尾写着:我们同葬。

    最后,池西亲自将柳长歌和颜楚西同葬了。

    事后秦奉还嘴欠道:“可惜池西你单恋数十年,也未曾对长歌吐露半分。”当时池西听完愣在了当场,脸色不知道变了多少回,脸色之精彩令秦奉后悔嘴快说出了口。

    是啊,长歌都死了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陆知衍同样深以为然,谁知池西变完脸后,长长吐了口气,有气无力道:“我拿长歌当亲姐姐,不含有半分男女之情,你们想的都是些什么,难道你们只知道什么风月□□,男女之情?”

    闻言,秦奉和陆知衍皆是满脸震惊之色。

    池西掀起眼皮睨他们一眼,眼神鄙夷又嫌弃,紧接着阖眼陷入长久的沉默,愁云惨淡,阴云密布,连骂都懒得再骂一句。

    对池西而言,他视作亲姐姐的人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了,就算是清楚她撑了六年多,多活了六年,也早知道这一日会很快到来,仍旧满心悲戚,苦闷撞胸腔。

    那日,陆知衍和秦奉没有看见池西的眼泪,他当着他们的面没哭,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背着他们哭呢?

    “哎,到底有没有偷偷在背后掉泪珠子啊,真是······”陆知衍一边掀开木盖,一边喃喃自语,这时耳边一句:“真是什么?”

    陆知衍登时手一抖,木盖弧缘浸到了汤里,他赶紧捏起栓头将木盖从汤里捞出来,放到灶台,面上还算平静,实则既尴尬又慌张。

    要命啊,自己怎么就一不小心把肚里话说出口了呢?

    池西不待陆知衍回答就冷嘲道:“你不必太担心他,他就算是在背后哭瞎了眼,也是他自找的,他愿意,就算是死了也是遂了他的愿,兴许他巴不得早早死了,效仿长歌和颜楚西,与那位葬在一起。”

    言毕,池西那紧蹙的眉头才分了开来,积郁的怒气也烟消云散。

    “啊,啊,哦哦。”池西显然会错了意,陆知衍听得发懵,嘴里胡乱答应着,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惊得瞪大了眼。

    池西原本就不想提长歌和颜楚西合葬一事,当时看那竹简上的秦词还一无所知,后来渐渐回过味来,又因秦奉和邓通的事,让他知道了从前不知道的男男女女之事,不免对长歌和颜楚西的关系起了疑。

    最后他还是偏向两人是纯粹的友情,但他也想过倘若两人真是那种感情,好像也不是那么的不能接受,毕竟不管长歌对颜楚西怀有怎样的感情,长歌都是长歌。

    结果就是池西心中虽还别扭着,却不再那么排斥秦奉和邓通之间的关系。

    此刻池西见陆知衍还瞪着眼,仿佛他说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登时就冷声道:“怎么,你是觉得他们效仿长歌和颜楚西合葬很违常理,还是觉得长歌和颜楚西合葬本就违背常理?”

    池西更加震惊,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见状,池西怒了,“长歌和颜楚西不是。”不待陆知衍回答,又道:“就算是又如何?”

    言毕,自顾自出了厨房,不管身后呆若木鸡的陆知衍。

    天地良心,陆知衍想,他可不是觉得长歌和颜楚西合葬不好。

    他只是没想到,池西竟然会对长歌与颜楚西的事有所觉察,也没想到池西会认可,还没想到池西话里话外,隐晦的对秦奉和邓通的认可,更没想到池西竟然对秦奉的事就这么释怀了。

    秦奉也活不长了。

    陆知衍和池西都很清楚这一点,自邓通死后的一个月内,秦奉的满头乌发就变得如高山之雪那样白。

    陆知衍和池西乃是养了一个月的伤才出来见人,两人俱是不知秦奉的头发到底是一夜之间白的,还是几日几日渐渐变白的。

    刚开始池西还为他满头白发寻了很多药方,还有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陆之衍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让药的味道变的更好入口,但药毕竟是药,再怎么煎再怎么熬,味道都是不大好喝的。

    不管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药,秦奉总能面不改色的一饮而尽,只偶尔抱怨一句苦。这偶尔的抱怨都是刻意为之,以免引起他们的担心。

    后来发现不管喝什么药都没用,池西也就没再折腾了。

    渐渐的,陆知衍和池西发现能吃能喝的秦奉,一日比一日瘦,就好像他成了个破了口的容器,不管往里灌什么都会漏走。

    请了很多声名远扬,医术高超的大夫,大夫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有一两个实在诊不出什么问题,就说是什么思虑深重,积郁成疾总而言之就是心病。

    无需大夫说是心病,两人也一致认为秦奉就是心病。

    思虑深重,积郁成疾这样听起来就是什么工于心计,胸有城府的厉害之人,秦奉觉得这样的和他自己是一点儿不沾边。

    他自认为是个凭喜怒好恶行事的莽撞冲动之人,跟隐忍的,喜怒不形于色,求取周全的厉害人物真是没有半点关系。

    可两人不信,非以为秦奉是为了邓通如此,秦奉也懒得多作辩解,他自认为只是自己的生命耗到头了罢了。

    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秦奉就是这么想的,但他不敢把这混账话说给两人听。

    临死,秦奉随性的好似没有什么执着的东西,唯一称得上执念的就是种花。

    青枝紧挨窗沿,窗外鸟语花香,天色柔山谷静,炊烟袅袅,不一会屋内热腾腾的饭菜好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上了餐桌。陆知衍码好碗筷,摆好座椅对着窗外高声嚎了一嗓子,不到片刻池西和秦奉就出现在了餐桌上。

    盥洗盆里的铜鸟随着水流转了转,陆知衍洗完手手指在鸟头上敲了一下,方才在裹着的布裙上擦了手入座。

    椅子划过地板,被他拉得刺啦作响,他的吃相依旧不好,大个丸子也囫囵往里吞,嚼都不嚼一下,虽狼吞虎咽,也从不忘关照人。

    池西喜欢吃的,秦奉喜欢吃的菜他都会留意,自己刻意少将筷子往里夹,而他自己喜欢吃的菜,他也不会多夹。

    他自己喜欢,也觉得旁人也会喜欢。秦奉和池西对此有所觉察,秦奉往往是简单粗暴的端起盘子直接往他碗里倒。

    而池西觉得往人碗里夹菜这一举动太过亲昵,要他给人夹菜实在别扭,像秦奉那样随时随地都能直接端起盘子往人碗里倒的举动,他又做不出来,所以往往是命令的语气让陆知衍吃了它。

    吃到一半,秦奉习惯性的将一碟酥骨往陆知衍碗里倒。

    陆知衍的饭碗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一边扒饭,一边问:“哥哥,你种那么多花作甚?”

    闻言,池西掀起眼皮瞟了眼满头白发的秦奉,动手去夹眼前的菜,动作优雅。

    秦奉的手伸进衣袖摸了摸,没摸出那把紫气东来的扇子,只得转而一只手虚扶下巴,他的手根骨分明,美的如茂林修竹,即便作出这样做作的举动,也不违和,反而是儒雅中含了几分凤流。

    “二位君不觉姹紫嫣红开遍,煞是美轮美奂么?”秦奉语气端着,神色也端着,一副睥睨之态。

    见他如此作态,池西嘴角抽搐了一下。

    “是挺美的。”池西有点见怪不怪,点了点头,不依不挠道:“所以到底为什么种这么多花,就因为美么,可哥哥你种花都种魔怔了。”

    自诩风雅的高傲从秦奉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秦奉笑逐颜开,跟个春天里朝着艳阳摇曳的花儿似的,“啧,驽钝,倘若我不在了,你们还能看着这些花,怀念一下旧人,兴许悲春伤秋······嗯,感伤之际还能吟出个什么千古绝唱的诗词歌赋来,岂不妙哉?”

    “浮云朝露,岁岁年年花如锦。”

    此言一出,池西和陆知衍皆是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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