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裂痕永远无法愈合如初
帐后的床榻上,赢酥半死不活的躺着,他的脸肿了起来,原本俊秀的容貌变得难看极了,身上青青紫紫,肿起的地方像是平地起高山,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的皮肉。
美妇人泪眼婆娑,一边咒骂那些人是该杀的畜生,一边端着药碗,给赢酥一勺一勺的喂药。
一等他养好了伤,美妇人便大闹府邸,每日一哭二闹三上吊,要讨要一个说法,然而赢酥他爹不在府中,没人睬她一眼,等他爹回来后已经是半个月,那时他爹正为别的事心烦,听了大夫人的讲述,更加烦不胜烦,好歹是念着往日情分去见了她一面,一见面就单刀直入道:“你到底想如何?”
这种责问的语气令原本就委屈恼怒的美妇更加气愤,她冷嗤一声,“我想如何?”“你的儿子被他们打的不成人样,你连问都没问一句,一开口就是我想如何?”
从没有人敢对他这样大喊大叫,放肆无礼,男人忍不住皱了皱眉,语气平静,“不能保全自身是他自己能力智商不济,技不如人,对他而言会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美妇气上心头,理智全失,“好啊,既然你一点都不重视我们母子,那我们搬出去,省得碍了你的眼!”她是以为他不会答应,故而肆无忌惮的发泄怒火。
闻言,男人只觉得她愚不可及,心中仅存对赢酥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看重,也被她的短视无礼灭掉了,像是火星被风吹灭,太微弱,以致一点烟雾也没起,男人目光淡淡,“你真要搬出去?”
美妇恶气未消,自然不会有其他回答。“是!”
男人一挥长袖,“那好,我准了。”
这句残酷冰冷的话如迎面一盆冰水将她的怒火浇了个彻彻底底,她怔在了原地,脑中仿佛一下被凿空,失去了所有念头。
不远处赢酥躲在帘帐后面整个人呆若木鸡,男人离开时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寒潭般冰冷刺骨,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犹如凌迟一般,赢酥只觉得难堪极了,忍不住的往后退,想要逃开却又生生停在了原地。
这种时候,他要安慰他的娘。
母子两人搬离府中后,回了娘家。房舍低矮破旧,地面到处是鸡鸭鹅的新鲜粪便,门口一个矮而眼突的中年男子正打着赤膊劈柴。一见到他们高声嚷道:“怎么回来了?”旋即视线落到他们提着的大包袱,目光一闪,诧异又复杂。
妇人的明显一瑟缩,“这是你姨父。”
这位姨父的神色短短一瞬间变了好几变,赢酥看得分明,那神情先是含着几分高人一等的志得意满,几分轻视冷漠,再就是觉得麻烦又不屑,这几种神色变来变去。
他们站在原地进又不是,退又退不得,尬在原地,惹得那些邻居们都远远观望议论起来,妇人语气哀求:“姐夫。”
姨父面上捎了喜色,却仍不肯让他们母子进去,直到一个瘦且土黄的中年女人抱着簸箕出来,一脸惊喜,“东水宝。”
娘如释重负般,“快叫姨母!”
“姨母。”
姨母瞥了眼他们的包袱,道:“哎,先进来再说。”
进了屋子,屋内且还算干净,至少没有鸡鸭鹅的粪便。姨母问道:“怎么回事?”妇人声泪俱下,将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十年的苦楚一股脑倒了出来。
姨母掉了几滴眼泪,叹道:“你们母子便是没有那个富贵命,哎,命苦啊。”姨父旁听完,一脸鄙夷,对着赢酥道:“孬种。”
据娘后来说,姨父之前被他爹瞧不起过,因此一直怀恨在心,对于鼻孔朝天之人的儿子,姨父当然也是极其厌恶的。
外婆外祖父所生十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却只活下来了两个女孩,娘还差点病死了,后来找了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便说这女娃娃命里缺水,于是后来外婆外祖便喊娘东水宝。
外祖年轻时当过几个士兵的小头领,却因犯了军纪,被人捉奸在床而被革职轰走。即便是这样,当年单纯的外婆,还是因为外祖长相极其俊美而嫁给了他,不想外祖不仅好吃懒做,还酷爱拿着外婆卖米卖猪的血汗钱去□□妓,更因为没儿子而动辄对外婆打骂,有好几次都被打个半死。
对两个女儿更是没好脸色,使唤牲畜似的使唤她们,宁愿对兄弟的儿子女儿好,也不愿对她们好,得了一块塘半个饼或是果子都给他们分了,也拉偏架,打了架不分青红皂白就是对着自家女儿拳打脚踢,有一次娘被外祖提起来,重重丢了出去,险些因此丧命。
为了活下去,姨母要干男人的活,咬着牙给人家搬木材搬土砖,搬上一整天不偷懒,干完的活不比男人少,雇佣的却因为她是个女人克扣她的工钱。
而因娘比姨母年纪小几岁,便干更轻一点的活,割鱼草养鱼,上山林放牛时趁机砍柴,挑猪粪散在田里,捡菌菇去集市上卖,爬上树摘松果扯药藤等等······
半夜和姨母作伴去截沟渠里的水,滋养田地里的秧苗。有时候即便看着沿路的孤坟,听着冤魂鸟的叫声害怕,也要忍着肝胆俱裂孤身一人扛着锄头去截水。因为姨母并不总是在身旁的,她要外出做工,外祖□□夜不归宿,外婆要做其他活,顾不及那么多。
冰天雪地和外婆去几乎空无一人的集市卖萝卜菜头,坐在雪地一整天贱卖也没人要,手脚冻僵发红发青。一两个月下来,好不容易卖碳赚了一两吊钱,回到家却被外祖抢去再打了一顿。街坊邻居都爱看笑话,转头就有人笑着对外婆说,外祖和某个暗娼在饭馆吃肉喝酒呢。
娘说她是流着眼泪的长大的,有好几次甚至拿了买来的毒药,要和泣不成声的外婆一起自杀,却被外婆哽咽着阻止了。
娘是被祖父卖给爹的,外祖得到一笔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外婆则出家当尼姑去了。因此旧宅子田地都归为长女,也就是姨妈所有,他们算是寄人篱下。
赢酥头一回听娘掏心掏肺的和他说了这么多,这样骇人的陈年往事惊起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即为娘,姨妈和外婆的悲惨遭遇而感到伤心难过,又为外祖的野蛮狠毒肮脏而愤怒,也恨极了那些落井下石,欺软怕硬的街坊四邻。
让他无力的是,姨父也会对姨母拳打脚踢,虽然是偶尔,但也极让赢酥愤慨心伤,然而姨母却让他不要管,姨父则骂道:“崽种,你在我家住,吃我的喝我的还要碍我的事,你要反呐?”
赢酥拉架姨父转头只会打得更狠,只有娘拉架姨父才会真的停手。
娘渐渐的也要干很多农活,譬如拾柴砍柴,放牛割草养牲口,以前干过的活,放下了十年,如今又悉数捡起来干,一样不落。
赢酥体谅她,主动揽活干,砍柴劈柴当练功,擦窗户洗桌凳,晾被席浣脏衣胀布,扫垃圾洗地板,去田里除草松土浇水施肥,生火烧洗澡水,时常也能去帮店揽一点活干,能赚几个铜钱,赚来的铜钱一个也不花,全交给娘。
他原是权贵高门高户的庶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穿衣吃饭都有人伺候,住的地方环着亭台楼榭,满院是景,鸟语花香,风雅清贵。而如今云泥之别的日子却没让他有一丝的怨气,那些脏活累活粗活明明是头一回去做,却越做越熟练,没有措手不及,没有难以适应。
仅仅是因为他想要分担娘身上的担子。
半年过去,妇人越来越消瘦,脸上的疲倦之色也越来越浓厚。肤色蜡黄,衣裳旧且沾了泥污,俨然衰老了几岁,甚至因为长久的风吹日晒长了黄斑,地地道道的一个农妇,她照着铜镜忍不住大哭起来。
赢酥闻声忙不迭跑进屋内,杵在那处,不知所措。因为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妇人恸哭。也不知是第几次赢酥上前耐心安慰,也赔了泪,也说了许多好话,譬如:“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做事情,让你过的好一些。”
“娘,您不要伤心,上回我不是去山里打了不知是什么珍奇的鸟么,明日我还去,打了照旧能上集市卖钱,娘别太发愁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娘,爹不好,可我对您好,我会好好孝敬您的。”
“娘看,今日我弄什么东西回来了,是一只肥硕的兔子,我们今日可以吃兔肉了。”
“娘坏日子总会过去的,您别这样哀愁,相信孩儿好不好?”
娘······
赢酥站着,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安慰她,什么好话都说尽了,什么事也都体贴的做了,他想自己是不是自己哪里还没做到,哪里还没顾及到,哪里做的还不够好?
于是他很着急忙慌的想要做点什么,但一时间他又想不出自己要做什么。在妇人眼中,她看到的是自己儿子干站着,一副很为难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她便出离的愤怒了,“过来!”
赢酥一过去,她就劈头盖脸骂道:“你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用得着受这些苦吗?!”
“我都是为了你啊,我被那些人嘲笑,他们拿我当话柄,说我是人家不要的货物,故意在我面前拿腔捏调,故意指桑骂槐,你知道不知道我活得很痛苦!”
赢酥一颤,低着头道:“对不起。”
妇人看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无名火,咆哮道:“对不起有什么用!”“能卖钱吗?”“能拿来当工具用吗?”
“我在这里连饭都不敢吃饱,生怕被你姨妈姨父嫌弃。”她先是压低了话音,不让外面的人听见,说完这句又骤然拔高音量,“你倒好没心没肺,吃得好睡得好,难道你看不见我有多累,看不见我有多痛苦吗?”
“你难道没有心吗?”
连续不间断的锐利发问,问得赢酥发懵,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空白,一时间什么念头都不见踪影了。
妇人仍旧无比震怒,斥责道:“你和你爹一样,都是冷血动物!”“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儿子?”她一指门口,“出去!我看见你就烦。”
没人有心思理会这样的动静,姨父喜闻乐见,姨母要做针线活,懒得管,她只认为她那个妹妹过了几年好日子越发爱哭,像个闺阁小姐,却没闺阁小姐的命,整日里想些有的没的,学闺阁小姐多愁善感,屁用没有。
她不好直说的是,就连妹妹带着儿子搬出府都是一件鲁莽的蠢事,一时意气罢,一点不识大局。好在妹妹自己有些盘缠,交足了吃穿用度的钱,不然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是有很多难处的,怎么好所留他们母子呢?不然则低个头,抹开面子,哪怕是下跪求人也是要回府的。
各有各的难处嘛,就算是共患难的亲姐妹也帮不了啊。
可叹,本就是该忍气吞声的,什么事忍一忍就过去了,什么事又不能忍呢?何必逞一时痛快呢?不过是会落到更差的境地罢了。真是······
一阵脚步声响起,姨母没再分心,专心去绣她的花儿了。
赢酥出去了,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屋内没有烛火,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如冷水般的月光洒下来,月光浸入了几乎空荡的小屋,这屋子内是还没有粉刷过的土坯墙,地面是坑坑洼洼的泥地,因为时过经年沾染上了厚厚的泥垢而变得漆黑漆黑,一张短了半条腿的破旧桌子撑在墙面上,桌子脏兮兮的,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除了桌子,屋内仅剩一张老旧的破板床,床下垫的是干稻草,身底下被衾发黄且薄,好歹铺了张薄毯,盖被也不厚,赢酥头一回感受到了浸入骨髓一般的寒冷,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想大概是天气又更凉了,月光又更冰了。
很快他就不想冷不冷的事情了,他在想娘对他说的话,怀疑能吃能睡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冷血无情了,忽而无端害怕,心想自己一定要坚守本心,长大后千万不要成为像他爹那样冷漠的人,不然像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太可怕了。
然后又深深内疚起来,想着要不是自己的话,娘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都是自己害的,是他自己不好,越想他就越伤心,想哭却又闷闷的哭不出来。他只能下定决心,往后要更加努力,一定要让娘过上好日子。
他想了许多许多挣钱的方法,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兴奋,总觉得不久之后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想到后半夜还没睡着的后果便是——他起晚了。
见屋内天光大现,他一阵恐慌,忙穿了鞋夺门而出,果然娘已经起来了,姨父和姨妈也都坐在了桌子上用着早饭。
姨妈一见他出来,就和气道:“小酥愣着干什么快上桌吃饭呐。”
娘冷冷瞥他一眼,“怎么着,都会睡懒觉了,起晚了还要人挖好饭夹好菜送到你嘴边不成?”
“不,不是的······我······。”赢酥也觉得自己不该晚起,让娘生火做饭,自己一点忙没帮上,他是羞愧的。
娘一摔筷子,“那你杵在那里干什么,难道昨晚骂你几句你还记仇了?”“左右要哄才上来吃饭?”
姨父一脸幸灾乐祸,“嘿,如今的孩子骂不得打不得,你对他的好他可是不记得的,你对他的不好他可会记得清清楚楚喽,小心你老了他不养你,嘿。”
“不是的!”赢酥急了,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又呐呐道:“我不会。”
娘沉了脸道:“那你就吃饭,吃完饭干活。”
因着这出,以及昨晚娘那句,我连饭都不敢吃饱,赢酥羞愧难堪,没敢多夹菜,只是象征性的夹了一点就着白饭吃了半碗。
娘见了黑了脸,道:“哼,装模作样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亲娘虐待你不成?”
姨母看不下去了,道:“你能不能不要随便发脾气,小酥啊,再去盛饭,要吃饱来,长个哈。”赢酥只得硬着头皮再去盛了半碗饭。
这顿饭吃的令人无比难受,赢酥吃完主动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便提了柴刀上山砍柴去了。
自那之后,赢酥再没晚起过,而是越起越早,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他怕娘对他有所误会,竭尽全力的表忠心。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他觉得不认可也从不顶嘴,娘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敢有丝毫差池。
他几乎把整个家务活都揽了,每日从早忙到晚。
可娘的脾气却没有变好,反而越变越差。
一日,他因劈柴劈得晚了些,没有洗好菜,从田里回来的娘便对他破口大骂,“十岁多的人了,做事这样的慢,往后你能做什么?”“你能做成什么?”“蜗牛都比你手势快!”“你的力气去哪儿去了?饭都白吃啦!”
赢酥默不作声,放下柴刀去洗菜。
一日,草木灰用完了,他洗碗只用了冷水,大抵是留了点油渍在上面,就听一阵高过一阵,由远及近的怒骂,“连洗碗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没用极了,我就是闭着眼也能洗得比你干净,比起我来,你真是娇生惯养,享福享多了罢,连手也废了么······”
即便等她气消了,赢酥作出了解释,她也只是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一日,雨下得急,他正拿着铁锤修缮坏了的桌椅,忘记了屋顶上还晒着干药草,想起来时干药草淋湿了,他即沮丧又害怕,果然娘知道后很生气,“你真的知道弄这些东西有多么不容易?有多幸苦?你干什么吃了?你是在糟践我的心血啊!你要是鸡鸭鹅我早把你抨在地面抨死了!”
即便她言辞激烈难听,赢酥还是极其愧疚,想起之前的事,他不敢说对不起,想着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只有及时补救,于是便道:“娘,我会上山将这些药草一一采回来······”
她怒极攻心,气血翻涌,“什么采回来?”“你就这样轻视我的幸苦?”“只要采回来就没事了?”“只要采回来这件事就没发生过吗?”
赢酥看着她,辩解道:“不,娘我不是这个······”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还敢说不是,还敢顶嘴?”
赢酥知道自己说下去,她只会越来越生气,便微低着头,一副恭恭敬敬,洗耳倾听的模样,即便如此她还是不依不饶的训了两个时辰才停下来。
训声很大,这样琐碎不体面难听烦人脏污的话,即便是幸灾乐祸的人,听久了也心烦意乱。很快姨母和姨父就搬到不远处新做的屋子里去住了,这破旧屋就让给他们母子住。但他娘还得每月给姨妈几个铜板,当作借住费。
娘虽给得起,心中也是拔凉拔凉的,她没少对赢酥抱怨。
“那可是亲姐妹,这也是我从小住的家,她便算是趁我不在继承了这屋,是她的屋,她也不能要我的房租钱,可她开口要了我即便心寒也不会不给她,我只是觉得好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感情也好,我未离开家时,她嫁于了你姨父过日子,我也帮衬了她许多,如今她却连这个钱也好意思找我要,别指望她帮衬我们,还真是谁也靠不住,靠山山倒,靠树树倒······”
“······你可得有出息,替我争一口气,我将来就靠你了······”
近段时间,赢酥去小店帮工,做些杂活,做了半个月,为了多做一些活,多得一串铜钱,即便路途不远,他也不回家吃午饭,当然也没人给他送午饭。
他甚至也没想到没人给他送午饭这件事,因为娘是有事要忙的,不给他送饭这件事理所当然,他连想娘给他送饭这几件事都想不出来,更何谈伤心怨怼呢?
很快,一年过去了。
某一天,娘不知是不是受了别人言语的刺激,跑回来,说要让他上书院念书。他虽不讨厌念书,但他担心钱,因此不想去,然而娘的话便是圣旨,不可不遵从,他便去了。
书院是镇里一个大乡绅办的,叫做腾蛟书院。
面对着陌生的同窗,赢酥却因为前车之鉴,不主动交好也不刻意疏离,何况他的时间需要拿来做很多事情,没空去交际。
课堂上他很认真学习,下了课便是去书院的书库看书,而因为书院是寄宿制,不管远近,需得住在书院,因此夜晚得空他独自一人躲在书院背后的桃花庄园练功,练到半夜才回去洗漱入睡。
他时时刻刻谨记着娘交代他一定要出人头地的话,因而勤精于业,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
每个月他们有连放六天的假,每次一回去跨入门槛,赢酥就自发的捡起活来做,从重到轻,从粗到细,不管什么胀活累活,统统做到最好。
然而,他娘还是不高兴,甚至越发的挑剔他的毛病,譬如他吃饭吃得斯文了些,她就要骂他吃得慢,是不是以为自己念了书就了不起了,刻意这样与他们分别开,想一想是谁给他交得学费,挣钱又有多么不容易,谁谁谁又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势欺负了她······。
譬如他拿扫帚扫地,她就要指责他扫地姿势不对,要如何如何,过程也不对要从那面墙到这面墙再到门口,须得全盘按招她的方式来,否则就是错就是不会就是会扫不干净。
为什么会扫不干净,她会说出她的一套理论,然后话题便会越扯越远,扯到进退选择,扯到待人接物,扯到为人处世,扯到人情冷暖,扯到······告诉他该如何如何,要如何如何······
譬如他已做完了某一件事,她没有看到,便就不认为他做了,问也不问便要开骂,倘若辩解骂声更高言辞更毒。赢酥就不辩解了,即便心中委屈难过也一声不吭,听着就是了。
倘若她实在是挑不出赢酥的毛病,便要捡过往的错来重新骂他一遍,连骂他的措辞都没怎么变。
有时说的太过分了太难听了,赢酥听了虽生气,却也谅解她是太过幸苦受了太多气所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赢酥的一再忍耐退让,渐渐的她的言辞愈发过分,愈发直白辛辣,愈发肆无忌惮。
一日,因为他不慎反驳了一句话,“娘,我以为您说的那个人没错,她的母亲那样对她,她逃开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先是不阴不阳道:“呵,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父亲这样待我,我做女儿都从没怨恨过他,从没想过要逃开他,若非以后我对你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或是你记恨我管教你,你岂不是要吃了我的肉!”
赢酥被这番话震得耳膜发痛,血气往头脑上涌,胸口气急,厉声道:“怎么会?”“娘你怎么能这么说?”
她头一回被儿子这样忤逆,登时雷霆大怒,“我怎么不能这么说,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到我头上来了?”
“你翅膀还没硬呢,就要像鹰似的琢你娘的眼珠了,你知不知道是谁辛辛苦苦供你吃穿用度,供你读书,宁愿委屈自己也不委屈你,我吃不饱穿不暖的,是为了什么?”
“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呢?”“你去跳崖摔死,去跳河淹死,去挡管家的道被马踩死,我真后悔生下了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不肖子。”······
耳边还在不断絮絮叨叨的咒骂,一瞬间头一回,赢酥想逃离这个家,逃得远远的。
这样恶毒的话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是不必放在心上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她这样说过,因此赢酥明明白白。可是对他而言,娘可以咒骂他短命贱骨头,去死不得好死,死要死远不要给她招晦气,这些他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放在心上。
可······可娘不能污蔑他恨她,不能不信任他对她的依恋孺慕,甚至践踏他的情意,他不是自私自利的,他不是狼心狗肺,不是不肖子,他······他不是。
还有啊,他真的不想娘委屈她自己来成全他,这会让他寝食难安,会让他负罪深重,他一点都不开心。他不愿任何人牺牲自己来成全他,比起让人代替他吃苦他更愿自己吃苦,何况那个人还是他的娘亲。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千悲万痛涌上心头,赢酥长长的叹了口气,即便如此胸中的窒息感还是一点未消散,他在那些夹枪带棒,如不停歇的,震耳欲聋的鼓点,如翻腾的,摧枯拉朽的海浪,如飙飞的兵不血刃的刀石中,他坚定而温柔道:
“娘,我不要你委屈自己,我不念书了好不好,那些钱你留着给自己,买些好看的衣服首饰,吃得好一点,我尽量不给您添麻烦,很快,再过几年我就是大人了,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您不要太过操心,那么的劳心劳力。”
他这一番话说的掏心掏肺,无比诚挚,呕心沥血,他预想娘会停下来认真听他的话,答应他的请求,实在不行说几句软话也是可以的,他可以再慢慢磨嘛,就不信娘不答应。
然而,她只停顿了一瞬,便一脸不屑嘲讽,语气不善道:“话是说的这样好听,可我半句也不信,谁知道你将来会怎样呢?”
话音落下,赢酥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裂开,耳边她滔滔不绝的话语,时而成了听不清字句的嗡嗡乱鸣,时而又无比清晰,不可抵挡的传入他耳朵,如神谕似的,时而又是像诡谲叵测的恶魔低语,时而又如忘川奈何桥边凄厉疯狂的咒骂,时而······
过了一两天,她没向赢酥道歉,但显然不同以往有些殷勤,给她夹了菜,语重心长道:“我儿啊,娘脾气不好,训你也是真心为了你好,要是别人啊我才懒得多费口舌,你呢好好学书好好练功,将来不要过像娘这样的苦日子,娘不指望你报答我,你过好娘就开心。”
三言两语,赢酥就原谅了她,当作若无其事,在她面前摆上笑容。因为只要是他娘说的话,他都深信不疑。
然而赢酥自己都没意识到:裂开了的缝隙,是永远也无法弥补如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