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宝剑锋从磨砺出?
新年伊始,谭鹤一边经商一边游玩,试着依着柳长歌的话去发掘这个世间的美与温柔。
换了一种眼光,他确实是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恍若天地都变的和缓起来。
漫长的旅途并非只有他一人,从长安出发时,陆衍就非要与他一起去。
自从他开始建立葬雪堂,陆知衍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就愈来愈短,除了十年前带着他去了蜀郡,让他跟着风餐露宿外,往后他就再没有带着陆知衍。
而是把他丢给了一个隐居的老头照顾,让老头教教他学识和武功,只是偶而得了空去看看他。
池西还因此生气,骂他捡了不好好养。
就是见了面,谭鹤也总爱使坏,总爱捉弄他,从来都不肯好好说话,也不好好听话。
有一次,非要陪着他一个十一二岁的人玩捉迷藏,结果自己爬上一棵极高的树慢悠悠的等睡着了,让阿衍从早上找到黑漆漆的晚上,找了一天,没找到人,直到天黑谭鹤才从梦中醒来。
甚至知道他怕黑,还扮鬼吓唬人家,把人家十一二岁的男孩吓得脸色煞白哭红了眼,才知道自己错了,忙一边道歉一边哄,哄也不好好哄,把哄女孩那一套生搬硬套在他身上,说什么,“哥哥知道错了,你别哭了,哭成这样就不好看了,我给你买很多漂亮玩意,再不行这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给你摘下来。”
或者是二话不说从身上的衣袖里变戏法似的掏出许多小玩意,一股脑的塞在阿衍怀里,也不管他喜不喜欢。
而每次哄完后,很快再犯便又哄,周而复始,浑然不知悔改。直到老实巴交的阿衍被折腾怕了,学精了,不再轻易信他的话,也不轻易被他的话动摇,慢慢的更是学会了反将一军,连脸上笑眯眯的样子也学到了精髓,言语举动越来越像谭鹤,演技甚至比谭鹤还更精湛。
就连池西都会被他一副无比听话,纯真明艳的笑容所蒙蔽,至今还以为陆知衍是个极其没有心眼的天真孩童。
只有始作俑者谭鹤才清楚真相。
回过头来细想,种种劣迹,谭鹤心虚的不行。
加之赢落说过,如果不是他的话,阿衍,陆知衍的父母兴许就不会被杀害。谭鹤心怀愧疚,对阿衍几乎是百依百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他说要跟着去,谭鹤也就让他跟着。
两人一路,倒也没什么尴尬和嫌隙,只是到底不如从前无所顾忌。
除游玩行商外,谭鹤每日都要练武精进身法,以及暗中搜寻赢落的下落。
种种因果叠加与赢落脱不了干系,谭鹤是非要找到他不可。
光阴似箭,很快大半年过去了。谭鹤回了长安的居所,正好得知蒋苒最近没出去游荡,他就去通明街的醉梦楼找她。
在谭鹤去的路上,薛凝已经和蒋苒在三楼的清水堂内交谈了起来。
说是交谈,还是蒋苒一人在说,而薛凝静静的面无表情的听着。
“我家这个勉湫啊,什么都好很听话,就是太过一本正经了些,嗯,不苟言笑,事必躬亲,我让她别那么操心,她就说那是她应该做的,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什么她做的事情不足挂齿,什么能为楼主分忧是我的荣幸。”
“这孩子这么多年了,还是叫我楼主哎,怎么这样一板一眼?”
薛凝道:“你想让她叫你什么?”
蒋苒听到他回应自己,越说越起劲,“我跟你说,我一看她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卑躬屈膝的样子我就一句半轻不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其实也不是想让她叫我什么,也不知道该让她叫我什么,叫干娘吧,不行啊,肉麻的很也不合适,叫师父吧,我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常不在她身边,也没教她多少东西,不够格。”
薛凝不理解她的心情,他就从来没纠结过这个问题。都是徒弟们自己叫他师父的,而他觉得什么称呼都无所谓,也就默许了他们那么叫。
听她喋喋不休,薛凝忽然不冷不热道:“你变得很像花无常。”
骤然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蒋苒瞬间沉默。
曾经醉梦楼的花魁,花无常,也叫南嫣,是南越国的二公主,也是她的师父。记得很多年前,师父也说过她一板一眼。
多少年了呢,她已经记不清了。师父虽然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师父的为人狂放随意,和教给她的学识看法,确确实实的让她成了如今这个性子。
她是什么时候和师父越来越像,她也记不得了。
薛凝又道:“你和她不一样,她有难医顽疾,你很健康。”
蒋苒微微一笑,“当然不一样,我拥有她没有的自由,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驰骋在这片土地,西域碧雪的天,一望无际的原野,狂乱的风,江南缤纷的青,鳞次栉比的瓦舍,澄澈的水,西北巍峨的山,高耸入云的林木,稀奇的景,最东汹涌的海,美如画般的季节,极艳的花,我全都亲眼见过,欣赏过。”
“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满足,我还有想要的东西,就是再看到更多景色,更多稀奇的物,海阔天空,地大物博,我永远都有能追求的东西,不会感到空虚。”
薛凝道:“同理你永远都不会满足,停不下永无止境的追逐,被困在你追寻的自由中。”
蒋苒满不在乎道:“你要这么说也对,除非真有什么东西能填满我心中的巨大沟壑。”她顿了顿,“说起来,薛凝,你还真是无欲无求啊,不,钻研医术就是你最大的追求,最强烈的欲望。”
薛凝并不反驳,因为她说得对。他能从攻破的疑难杂症中获得满足感,越是难,挑战越大,攻破时的满足感就愈强,但他并非绝对要不停攻破医术去填补内心的空虚。
因为他和常人不同很难感到空虚,即便是一个人待着什么话都不说,他都没有任何感觉,连寂寞孤独都不会有。
就像是天生就缺了感情一样,却也并非没有感情,有时候他还是能有常人的感受,只是很少,非常少。
蒋苒道:“对了,戴仪怎么没跟着你下山?”
薛凝无波无澜道:“她性子软弱,难存于世,我让她自行下山历练去了。”
蒋苒眉峰微扬,“确实,也不知道当初她哪来的勇气敢缠着你这样冷面寒铁的人不放。”薛凝这样的性子,也只有蒋苒敢这么无所顾忌的调侃他了。
清水堂内的摆设简单却典雅,两人坐在古朴的木桌旁,桌上盖着青灰的棉麻桌布,中心处缀着一支粉红的桃花,桌布上零零散散的摆着几只淡青的茶杯。
柳长歌看着离她不过一两尺距离的薛凝,薛凝听得她的评价,毫无波澜,这反应如她所料,毫不意外。
忽然间,她想看看他意料之外的反应。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动摇,也会很有趣。
这么想着,她便突然凑上前,拉近她与薛凝之间的距离,她的鼻尖和薛凝的鼻尖几乎就要碰到一起,于是她便微微偏了头,白皙的脖颈微微绷着,稍往下隐约可见凹凸起伏的精致锁骨,她双目微眯,眼中风情如波光涌动顾盼生姿,如花的脸庞展现着灼灼的艳丽。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薛凝虽疑惑,神色却未变。他坐着不动,这样子好像可以令人随意冒犯□□。蒋苒嘴角一扬,看了看他的双唇,吻了上去。
不过一瞬又分开,蒋苒近乎嘲弄道:“有什么感觉吗?”
薛凝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也仍旧没发话。
显然他是没有感觉的。
蒋苒有些不甘心,轻笑一声,又吻了上去,这次她伸出舌头撬开了他的牙关,恶劣且狡猾的在他口中滑动搅弄,她虽然没经验,但胜在看了许多香艳的禁书,知识丰富。
行动起来,很快从生硬到娴熟,极富技巧性的挑动着他的情欲。
薛凝没有推开她,一动不动的就像是一条待宰的鱼,只能被人摆弄。但他没有屈辱的感觉,也并不羞愧,更没有升起□□。
在这之前,两人都喝了不少茶水,此刻柔软温热的触感中还夹杂着香茶的清香,这味道并不令人感到抗拒。
蒋苒一只手放在薛凝的后颈,按住他的头,一只手轻轻摩挲过他的脸颊,下颌,眉眼,鼻梁,将他的轮廓分明描绘的极其动人。
她还没有放开他,只要她还没见到他动情的神色,败下阵来,她就不会满意的放开。
蒋苒的攻势愈发激烈,薛凝有些喘不过气来,渐渐的因缺氧双颊染上了红晕,双目因热气蒸腾而有一丝不清明。
蒋苒作为主导,也快到了极限,胸膛起伏激烈,脸色绯红,气息不稳,比之被动的薛凝还要狼狈一些。
吻着吻着,她猛得放开薛凝,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睛因此变得微微湿润。薛凝也轻轻喘着气,他的嘴角还被咬破了一点,绽放出的鲜红极其诱人。
蒋苒满意了,她放声大笑起来。
肆无忌惮,放浪形骸。
薛凝神色茫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举动,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
见状,蒋苒笑得更放肆了,她笑了许久,笑得肚子痛。
镇静下来后,她双目微动,道:“你可真是冰清玉洁,纤尘不染,既有趣又无趣。”
薛凝不发一语。
她话题一转,打趣道:“暮山紫就算了,连着莲月那孩子也跟着离开你,这么久都不没回来过,你心中就一点失落也无?”
薛凝默不作声。
蒋苒当他默认,“莲月也算是从小被你带大,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性子却耐得住,没什么欲望追求,暮山和你们在一起三年,他就有了这样大的主意,倒也稀奇,暮山紫与君王相伴举步维艰,危机四伏,莲月却也甘愿跟随他,为了一个太平盛世。”
“不,又或许他只是不忍心看暮山独自走万丈悬崖,暗无天日的独木桥。”
薛凝不知道蒋苒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蒋苒对此了然于胸,自顾自解释道:“我说的这么明白,是想知道,你如何看待他们的处境,心中可有产生动摇?”
薛凝无波无澜,“他们要如何,是他们的选择。”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想法?”蒋苒道。
“没有。”
蒋苒轻笑一声,“所以我才说你既有趣又无趣。”
不多时,谭鹤上了三楼,不过一会就到了清水堂,几步走了进去,掠过屏风就见到面无表情正在编写医书的薛凝,以及一旁兴致缺缺,百无聊赖的蒋苒。
蒋苒乍一见到谭鹤,咻得从躺椅上坐起来,眼睛一亮,“不错啊,不到一年,你气质就大变样,长得也更好看了。”
锋芒微敛,更加沉稳,狂傲不羁之气变成了耐人寻味的柔和,挺拔的身姿好像能挡住满城风雨,强大的诱人。
谭鹤没理她这句带着点玩味戏弄的话,而是看向薛凝,想与他打声招呼,又见他久久不抬头,连个眼神也没有,索性作罢。
他将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递给蒋苒,“这东西是个稀罕物,送你了。”
这颗夜明珠圆润光滑,色泽无暇光韵深沉。
这样的夜明珠何止是稀罕,这可是求不来的无价之宝。
蒋苒心中知道,谭鹤是记着她让薛凝救他的事,特意送她的。“这样好的珠子,你真要送给我?”
谭鹤一屁股坐在长椅上,“你知道的,我向来对这些东西没多大兴趣。”
“那我就收下了。”
“嗯。”谭鹤咳了咳,偏了偏头,不大自然道:“薛公子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薛凝提着毛笔写字,指骨分明的手指染上了墨水,不声不响,看起来并没有听到谭鹤的话,于是谭鹤稍稍提高音量又再问了一遍,“薛凝,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回薛凝听到了,但他眼皮也不抬一下,语气毫无起伏,“没有。”
口若悬河,能说会道的谭鹤拿这种性子的人毫无办法。但他也不执着于此,他可不会觉得救命之恩是这些东西能够买断的,也不觉得非要还清这恩情以便自己落得轻松。
只不过是表达谢意,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
蒋苒岔开话题道:“我们刚才聊了聊养孩子的问题,就属你家阿衍性子最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沉默半响,谭鹤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他有些活泼过头了。”
“那也是跟你学的。”
谭鹤一噎,“咱还是不要谈孩子。”
蒋苒一笑,用掌心托着夜明珠,对着窗外的光端详片刻,“半年多不见,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送这颗珠子?”
“不全是,顺便和你聊聊闲话。”
蒋苒一边把玩夜明珠,一边道:“可惜啊可惜,难得你主动来找我,咱们该聊的也都聊了,好像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蒋苒说的是她曾经与谭鹤的\"\"辩论会\"\",那个时候两人在唇枪舌剑的交锋中,知道了彼此心中所秉持的观念想法,两人因此结识,常常一起谈天说地,互相描述对方没去过的地方的景色,风土人情,奇闻轶事,神神鬼鬼,渐渐成为无话忌讳的挚友,谭鹤可谓算得上是她为数不多的知己。
谭鹤感到蒋苒似乎有些不开心,有心续言,道:“你知道长陵书院吗?”
长陵书院?蒋苒竖起了耳朵,“有所耳闻。”
谭鹤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道:“我曾经在长陵书院待过一段时间,结交了两个挚友。”
蒋苒的语气有些打趣的意思,“嗯,你的朋友遍布天下。”
“那时,长陵书院全是些俊秀的少年,他们就像是未经打磨的宝石,虽粗糙却都发着亮眼的光彩,有些小心思却也坏不到那儿去,朝气蓬勃,胆小懦弱,心怀善良,这善良不意外的脆弱,他们大都心思简单,如此种种,却也有不会轻易放弃同伴的人。”
讲述时,作为亲历者的谭鹤,语气和神色却像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感情的,旁观的局外人。
这让他身上透着一种隔绝于世的孤独,极具难以言喻的,特别的魅力,蒋苒神色认真,像是在听公正的神明,不带任何感情的诉说他在人世的所见所闻。
“他们没有经过千锤百炼,少不更事的他们难以掩藏的人性中原原本本,无比真实的东西,总是不小心展现出来,而其中存在唯一一个异类,他和薛凝的性子相似。”
蒋苒敏锐道:“两个挚友,一个异类。”“你与他们之间生出了怎样的缘?”
话音刚落,超脱世俗,冷眼旁观的神坠落了下来,摔入了纷繁复杂的人间,摔得头破血流,压倒性的,不可抗拒的,无法预料的东西将他击败,拉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谭鹤沉默良久,艰涩道:“一个人因我而死,让另一个人失去了他最重要的,唯一的,无可替代的挚友,还有一个我践踏了他的好意,他还帮了我。”
蒋苒猜定谭鹤说的是五年前葬雪堂覆灭一事,她放缓了语气,“你后来找过他们了吗?”
“池西告诉我,他们还活着,这就够了。”
这话题太沉重了,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蒋苒不再说什么,只是从桌下摸出一坛气味刺激的烈酒,取出两个碗大的酒杯,分别倒满。
月光泻下之时,两人已经喝得烂醉,随意躺着,东倒西歪。
一直心无旁骛撰写医书的薛凝抬起头,看着不省人事的两人,眼里浮现出疑惑,不过瞬间又恢复成超然物外的模样。
好像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动摇不了他如磐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