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情深深?不,是折磨,磨人磨己。
谭鹤从再次床上坐起,还有些意识不清。
恍惚间低头,自己半裸着,身上插满了从未见过的,奇奇怪怪的管子,不感到恐惧害怕,反而伸出手去好奇地去摸索。
陆知衍不知看了他多久,见他一副失了神魂的迷盹样,忍不住出声:“哥哥,你能醒过来我很高兴。”
谭鹤先是一僵,然后缓缓转头,循声看过去,目光落到陆知衍身上,又很快移开,扫视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青灰的石室,石壁内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器械,角落里站着一具雪白的骷髅,而他身下的是一张奇异悬空的铜床,这铜床盖着厚重的软垫,软垫周边有手指大小的孔道,奇形怪状的管子顺着孔道爬上床,再穿进他体内如蛇般堆叠在他的身上。
蒋苒和池西靠着石壁,一声不吭。
谭鹤像是看到了他们,又像是没有看到。
他在无意识的逃避将要面对的人和事,心中如同蒙了厚厚的雾霭,还迷迷瞪瞪想:原来大师父和小徒弟在他身上摆弄的是这些东西。
这都是什么呢?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薛凝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忽然出声道:“这些就是让你活下去的东西,你既然醒了就用不着它们了。”
言毕,薛凝便上前一阵摆弄拆解卸下,不知何故,穿体的管道从他身体拔出卸下,他居然不会感到疼痛。
谭鹤看向眼前心无旁骛的人,这人正一层一层的给他上半身裹厚厚的纱布,神色冷淡,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这人应当就是救治他的神医,薛凝,谭鹤好奇的打量了他一眼,遂诚挚道:“谢谢。”
薛凝眼皮也没抬一下,收起器械就离开了。
这样冷淡的态度,其他人,包括谭鹤都习以为常。
薛凝走后室内站着的就只剩蒋苒,陆知衍,池西。
他们离床边或近或远,每一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谭鹤。
原本从悬空的迷瞪中渐渐回过神来后,刻意忽视他们的谭鹤,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旋即将身上的颓势悉数收了起来,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也目不转睛的回视着他们,脸上竟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两方互相看了许久,蒋苒啧了一声头一个上前,紧紧抱住了谭鹤,谭鹤难掩震惊,就要说些虽然你这样我很高兴,但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胡话,却被蒋苒一掌大力拍背提前截断,“闭嘴,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胡说八道。”
言毕,她放开谭鹤,极其坦率道:“其实吧你要真死了我也不会太难过,只是你我臭味相投,这世间少了像一个像你我这样举止乖张,胡作非为的人可就有点没趣了。”
说罢,就潇洒不羁的离开了。
陆知衍眼眶发红,强撑着没掉眼泪。
谭鹤瞥见他欲哭不哭的模样,心中泛起胀痛的酸涩,还有些几分庆幸这小子没扑上来,说一些肉麻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
站得稍远的池西则横眉努目,看来不仅火气没消,反倒因为隐而不发,而愈烧愈旺。
“阿衍,你池哥有话要与我说,乖娃儿,先出去。”谭鹤道。
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陆知衍看得分明。但他也知道,谭鹤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内里就愈是痛苦。但池西的悲愤也是不遑多让,以池西口嫌体正直,又倨傲要强的脾性一定会斥责谭鹤,也许气上心头,还会说一些很难听戳人心窝子的话。
陆知衍不想谭鹤难受,可也理解池西的心情。
为难之下,最终陆知衍站定片刻,欲言又止,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池西对整个葬雪堂的看重,胜过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他是最执着保护好整个葬雪堂的人,陆知衍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这样的池西有丝毫的异议。
尽管,相比葬雪堂,谭鹤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
陆知衍一走,池西顿时气涌如山,却死死压低了声音,嗔目切齿,“怎么样,这五年躺得舒心吗?”
听他这语气,像是要把谁剥皮抽筋,碎尸万断,谭鹤既不感到悚然,也不感到难受。因为他很冷静,冷静到残酷的意识到一件事。
葬雪堂的覆灭和无数人的死亡已成定局,池西永远也消减不了无边无尽的怒火。
此刻的他,就像是知道自己结局的死刑犯,绝望到麻木的听着对他的宣判。
换作以前的谭鹤,为了让池西泄愤,他大概会很理所当然,心如死灰的轻描淡写的,道:“你杀了我。”
如今的他却不会这么说,因为这样卑鄙懦弱,不负责任的话听了只会令人火冒三丈。
即便他因多管闲事,率性轻敌,冲动鲁莽害得葬雪堂覆灭,他们还是救了一个半死不活,昏迷不醒的他,守了他五年,五年都没有放弃。
他怎么能逃避,怎么能说出以死泄愤赎罪的话呢?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的罪就是死千百回都赎不清,一死了之实在是太过卑鄙,太过轻而易举了。
谭鹤在直面如此沉重,血淋淋的现实,思绪竟还是如脱缰野马,他在想如果他说这句话,那么池西肯定会七窍生烟,“杀了你,你拿人命当什么了?”“你把别人救你的感情当什么了?”“随意丢弃,踩在脚下践踏吗?”
想着这些话,谭鹤在痛苦中竟还有些想笑。
旋即又猛然沉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洞,无可避免的感到一阵永不安息,无处可逃的痛楚,即便这是他第无数次自知,无论他做什么,是生还是死,都无法赎清罪孽,偿还人命人情。
过去已成定局,一切无法挽回。
覆水无收,木已成舟。
有一瞬间,谭鹤极其罕见的没有藏住心情,露出了黯然至极,悲不自胜的神情。
光影撒下,罩在谭鹤仿佛五内俱碎的脸上,池西看得分明,他先是一愣,旋即脸色变得极其阴鸷,他冲冠眦裂,咆哮如雷,“你露出这样神情给谁看?!”“你该赎罪的人都在墓地里,尸体已经烂透了,还是你以为他们想看见你这副样子?”
“你以为他们都是因为谁,都是为什么丧了命?”“都要与你共进退?“笑死了,他们当成神一样崇敬的人分明没把他们当回事!”
向来嘴上不输人,能言巧辩的谭鹤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无神的望着虚空的一处,似乎麻木不仁,双手却止不住的在颤抖。
池西咆哮过后,一直紧绷着的整个人,陡然跨了下来,变得颓丧至极,好像他所有生气都在刹那间泄散了,“你知道长歌为什么没来看你吗?”
若非不妙,池西绝不会刻意问,更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力不从心的无能模样,谭鹤一颤,抬起了哀伤垂下的头,死寂的眼里竟是迸发出惊人的火光,死死的看着池西。
此刻的谭鹤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如遭雷劈般,却是极为抗拒那个令人痛苦的结果,似乎就是死也不接受。
见此,池西挤出一个极其刺人,嘲讽至极的冷笑,他尖锐的笑意渐渐在脸上扩大,面目已然扭曲,恶劣道:“她没死,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这句话完全没有让谭鹤高悬的心放下,反而令他的不安在瞬息间攀升到了顶峰,他似乎站在了悬崖的铁索上,而周遭有呼啸的狂风不断吹过,拖拽摇曳着他脚下的那根铁索,池西则站在悬崖的一头,他的手上握着一桩铁栓,只要他拔出,谭鹤就会立马摔得粉身碎骨。
果然池西又道:“但她的样子,比死好不到哪去,有时候我觉得她还不如死了的更好,可她是那么顽强的活着,我说这样的话都是侮辱了她。”
话音落下,铁栓瞬间被拔出,谭鹤无力的从高空坠了下去,他的眼泪不受控的流了下来,不用池西多说他就能想象出柳长歌的惨状,很久,他颤声道:“池西你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
池西冷冷地俯视着跌落下床,伏在地上,掩面痛哭的人,既痛苦又有些暴虐的快意,“用你的眼睛,自己去看。”
——
半个月过去了。
一座围着篱笆的小木屋内时不时传出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声音消弭,寂静之时,看上去顺着篱笆爬的鲜艳野花也有几分烟火凡俗的温馨,谭鹤不知道在屋外站了多久,他的腿麻过一阵又一阵,但他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屋内。
夜幕降临,蝉虫四鸣,屋内的人似乎已经睡下了。
一盏灯火的光影漏出窗外,不停晃动。
谭鹤还站在屋外,直到翌日太阳高悬。
他踏入了屋内,看到了躺在软榻上的柳长歌。
从盖毯凹陷的地方,能看出柳长歌断了一只手臂,更严重的是五脏六腑的损伤,严重的内伤令她连一呼一吸都成了极大的痛苦,她整个人因此变得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丝毫不见曾经的神采。
察觉到了谭鹤的到来,她缓缓睁开眼,极力压住痛苦的神色,缓缓道:“你终于肯进来看我了。”
“昨晚我还在想,要不要让你进来呢?”
“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让你亲自来见我。”“你在想什么我很清楚,你一定觉得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你要那么想就错了。”
看着她即便如此痛苦,还是在极力忍耐,还在试图为他减轻负罪感,谭鹤那强撑的脊骨几乎要跨下来。
听着她说话都困难,他无声地弯腰,半抱起她,给她拍背顺气,想说:你好好休息,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但他喉咙被哽住,满心酸楚满腹凄凉,无声无力,只徒然的张了张口,一个也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柳长歌是多么聪明又要强的一个人,难道要他间接告诉她:你现在连话都说不了吗?
这是多么残忍啊。
半响,柳长歌轻轻的笑了,“我也有我的坚持,不是因为别人,是为我自己,我要证明我能够在危急时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而不是等着任何人去救,这个任何人也包括你。”
已经忍耐到极限的柳长歌语无伦次,断断续续道:“在保护整个葬雪堂上,我······确实是败了,但我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后受的伤,这伤好比保家卫国的战士身上的伤,这伤······并不可耻,反而是一种荣耀,即便打了败仗,但至少没有临阵脱逃。”
“我虽然不觉得我的伤是荣耀,但也不容许谁去践踏它所代表的我的······坚持,我只是在坚持的战斗中受了伤,仅此而已,不需要谁去找理由替我承担后果,更不需要······侮辱一般的怜悯。”
话已至此,谭鹤颤声道:“我明白,我只是没有长歌你这么坚强,我······”他胸口愈发酸胀,愈发堵得闷疼,憋了良久竟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滴滴答答落在柳长歌的手背。
柳长歌抬眼,见一颗如珍珠般的泪水挂在谭鹤那漆黑的眼睫上,欲滴不滴,她便忍不住抬手,指腹轻轻抹去了那颗泪珠,她柔软的指腹轻压他眼角,停留片刻后收手。
她很温柔,也很平静道:“想不到我会有一天看到你的眼泪,美人垂泪确实好看,但往后我希望你不要再有如此悲伤的泪水。”
闻言,谭鹤止住了眼泪,动作轻柔的将柳长歌放下,卧在榻上。
而正好这时,颜楚西掀开纱帘,走了进来。她没有看谭鹤,而是径直走向床榻,安静的坐在柳长歌旁边,垂首看着她,没有言语,只有深深深不见底的眼神。
见状,谭鹤默不作声的出了屋子。
一个时辰后,柳长歌陷入了沉睡,这对无时不刻受伤痛折磨而言的柳长歌,是极为难得的。
在照顾柳长歌睡去后,颜楚西走出屋外,果不其然,谭鹤站在桃花树下还没走。她两三步走过去,背靠树干,抱臂而立,没什么情绪道:“我不喜欢悲春伤秋的人。”
谭鹤没有转身,也没什么波澜道:“我也不喜欢。”
“她还没死,你也哭过了,她就算是死了,也不想看到有人拘泥于她的生死。”
闻言,谭鹤这才转身把视线放到她身上,“我知道。”
“知道就行。”颜楚西干脆利落道:“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
谭鹤有些诧异,“你说。”
正如柳长歌所言,颜楚西和柳长歌自幼相识,幼时起就是玩伴。柳长歌是家里的长女,有一个弟弟,颜楚西也是家里的长女,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初相识时,她五六岁,效仿别人在高高的沙丘挖了深坑,然后在里面解大小便,再在洞口铺上草叶,最后用沙子掩饰住洞口。
“这是一个恶劣肮胀的陷阱。”颜楚西自我嫌恶道。
挖陷阱的她去引诱看起来单纯文静的柳长歌踩中。
当时,柳长歌带着更为年幼的弟弟,两人陷入了沙坑,虽然不深,沙子也早盖住了赃物,但是陷落的那一刻也很狼狈,看着两人挣扎的样子,颜楚西虽然觉得自己的做法很过分,却还是跟着边上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而文静的柳长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带着幼小的,嚎啕大哭的弟弟默默离开。
这件事之后,她就在意起了柳长歌。
慢慢的,她们长大了,需要去干很多粗活,比如砍柴、挑肥、养牛、锄草、给全家浣衣做饭,没有多余的时间玩乐。
她们有的时候会在同条山道挑着木材相撞,有一天,备受良心谴责,煎熬不已的她忍不住借机向柳长歌道歉。
而柳长歌只是笑了笑,“我早记不清了,若真有这回事,那我便原谅你吧。”
她们因此成了最为亲近,无话不谈的玩伴。
两人互相和对方倾述着在家的境遇。
颜楚西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但世道艰难,她们小乡村很少人有闲钱送子女去念书识字。
收入并不富余,又加上一家人四个孩子,两个大人,导致生活困顿贫苦。好在他父亲并不因为她是女子而不让她在家时跟着念书,相反很盛情的去教她毕生所学,总爱夸她是四个孩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
她因此学到了很多知识,也曾经一度以为这世间只有父亲是真心待她好,不重男轻女的。
而柳长歌虽生在一个拥有很多田地的小霸主家,却因为父亲妾室太多,所生孩子也多,她又是个女孩,又不喜谄媚,她母亲也不维护她,反而为讨好丈夫也跟着刁难她,因此这才和颜楚西一样要干许多粗活。
但好歹,为了不被人诟病闲话,没不让他跟着家里的其他孩子念书。
也学到了很多知识,而她为缓解苦闷,便沉迷于书本,偷偷读了许多杂书禁书,久而久之,见识远超常人。
“还有为了有能力自保,我们一起偷学了武功和身法。”
再长大些,两人皆面容出挑,很不幸的几乎同时被父母要求嫁出去,换得礼钱。
颜楚西这才发觉,原来母亲刻意传遍街坊的谩骂抹黑,对她百般挑剔刁难,又常常给她灌输男子为天为纲,弟弟在几个孩子中最是尊贵最为重要的思想,如此种种,是真的一点也不爱她。
又为了不被她记恨,常常是给她几个棍棒再一个甜枣,因此她原本恨之入骨,却不得不压抑恨意,长久下来她便习惯了做牛做马。
而父亲,他其实也认为女子不如男子高贵,不然为何非要母亲坚持生孩子直到生出弟弟为止呢?
果然,他也赞同她嫁出去,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她真的很失望,除了失望更多得是痛恨。
“我仇视所有男子,现在也是如此,我不明白,这种只要谁能活下去谁便是强者的世间,还分什么男女呢。”
听她说了这么多,虽然生为男子的谭鹤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但不妨碍他对她们不幸的处境报以同情。
颜楚西停顿了一下,有些事情太久远了,不好的东西被刻意忘记了,她居然很难想象当时那种被亲人束缚打压贬低的悲伤痛恨绝望。
慢慢回忆起来后,她继续说了下去。
“长歌的处境比我更坏。”
所以,颜楚西串通柳长歌,打算一起逃走。没想到就在她们准备逃走的前一天,青刀山的土匪洗劫了她们的村庄。
颜楚西和柳长歌两人都被土匪掳了起来,而她们都凭借自己过人的学识和胆量活了下去。
“她与我承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后来,柳长歌为了救一个女孩儿激怒了土匪,被施以火烙之刑,随后颜楚西也受到牵连。当时她以为柳长歌被土匪杀死了,为了替她报仇便想方设法,甚至是向最最厌恶的男人们献媚,出卖身体灵魂,活了下去。用六年的时间布了一个局,杀了青刀山的所有土匪。
虽然谭鹤早已大致推测出了经过,但听着颜楚西娓娓道来,他还是不经佩服颜楚西的胆量和智慧。
倘若不是她布下如此计谋,那时的谭鹤兴许就命丧黄泉了。
“你当时说因为长歌之托前来救我,老实说,我并不信你,长歌虽然从未将她不喜男权不喜男人宣之于口,我却很清楚,何况我以为她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事托付给别人,让别人去送死,她那么善良的人可做不到,遑论她托付的是不能信任的一个男人,除非她觉得救我这件事不重要。”
听到这,谭鹤在心中摇了摇头,心道:不是的。
虽然不赞同,但他没有打断颜楚西的话,而是很耐心的听了下去。
“但我试探过你很多次,发现你并不是恶人,没有相比女子生出的优越感,也没有瞧不起女子,认为女人弱小无能就该被保护。”
“所以在最后关头,我推开了你。”
谭鹤颔首再躬身给她行了一礼以示谢意,道:“最后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那天我被一个人救下,他叫赢落,是一个极其阴冷又虚伪至极的人,不,是疯子,就是那个披着斗篷的人,他要我混入葬雪堂内部,监视你,最好能获取一些机密。”
混入葬雪堂内部后,她才发现柳长歌是副堂主。
“在土匪窝的六年,我过着常人无法忍受的日子,每一日都很痛苦,度日如年,于是我告诉自己,我是为了给长歌报仇而活下去的,我要隐忍。”
“当我看到长歌好像没有我也和很多人相处的融洽,我的死对她而言好像并不重要,那时我对她的恨意达到了顶峰,因此在葬雪堂潜伏了五年。”
谭鹤适时开口:“我倒觉得你不是因为仇恨才在葬雪堂潜伏了五年,不然那日山中剿匪你为要刻意做出反常的举动,变相提醒我有异呢?”
这是谭鹤后知后觉思虑出来的结果,只是当时的他太过狂妄轻率,一无所觉。
谭鹤垂睫,像是要压下心中的悔恨,旋即又抬眼,平静又笃定,“葬雪堂不坏,你被他们影响,生出了眷恋不是吗?”“虽然我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但你并不想葬雪堂覆灭。”
颜楚西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变,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她静默了一瞬后,那冷漠尖锐的神色有所软化,而后直视谭鹤,语气严肃道:“从土匪袭村,到你出动葬雪堂的人剿匪全是赢落策划好的。”
“但除去土匪外,那些袭击葬雪堂的势力涉及朝廷党争,赢落借此加以利用,才会发生五年前的那场荒诞的围攻,你杀恶人的事只是他们用来讨伐葬雪堂的借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木已成舟,不论如何思虑,如何追悔莫及也无济于事,谭鹤这么想,心绪却还是如沸水般翻滚四溅,顿了顿,他强作镇定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半响,颜楚西有些怜悯,近乎温柔道:“虽然心怀仇恨活下去并不好,但我以为你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闻言,谭鹤一怔,旋即真心实意的笑了,如深渊布满暗郁色的眼里透进了暖光,“谢谢。”
“执着于深重的仇恨会令人失去很多东西,但若真要放下仇恨,难如登天。”这句话颜楚西说的是不偏不倚,没有为了劝谏谭鹤而偏颇。
谭鹤并不多意外她心有劝谏,却坦言如此的性子,因为柳长歌差不多也是那样一个人,他也听出了她这句话也是在说她自己,却没多倾述自己的想法,只如实赞同道:“确实如此。”
这种克制和礼貌令颜楚西忍不住看他一眼,深深掩藏之下的、对人对世间的那种敌意倏然消失退散,她敞开心扉道:“直到最近我才发觉,原来那六年的仇恨和痛苦让我变得极度扭曲,与其说我是为了给长歌报仇才坚持忍辱负重,更像是为了给自己报仇,然后借报仇之名苟且偷生。”
虽然这心思不堪,但她却说的如此直白,谭鹤发至内心的佩服她。
要知道,这个世间为自己的恶念不堪开脱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鲜少有这种直面自己丑恶,并揭露的如此不留情面的人。
“你是一个很坦率的人,就我而言,与你接触后,我觉得你本性善良。”
善良吗?颜楚西一滞,遂轻嘲一声,“要说善良,总是只顾着自己,心怀仇恨,自私的我,可担不起。”
一顿,她又无比坦然,不卑不亢道:“不过人,大都只想着自己,这没什么错,可一个人如果担上了善良的名头,若心中稍有瑕疵,做事稍有不慎,这个人做什么都会变成伪善,还不如从始至终就不要让人给自己束上善良的名头,做什么随心所欲就好。”
她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谭鹤却在想另一件事,犹豫了一会,还是道:“你方才说因为长歌不重视你,才让我去青刀山救你,这话不对,正相反,你也知道她是绝不愿意让人替她去以身涉险的,但为了增加救出你的可能,她才让身手在她之上的我,前来营救,不惜如此,这就是极为看重。”
而他当时怕自己要是死了长歌会很愧疚,甚至因此自杀谢罪,就刻意与她定下承诺:倘若她回不来了,那么她要代替他护住葬雪堂的人,并让葬雪堂成为一个收拢无家可归,志同道合之人的地方。
这个承诺的分量是极重的,他相信这样的分量能把堕入愧疚之中的她拉住,哪怕捆绑,哪怕她一辈子活在这种束缚中,也不至于去死。
或者能够在柳长歌辛辛苦苦遵守与他的承诺之时,能够因此消减她的愧疚。
但到底还是他以己度人了,现在看来,长歌比他想象的还要稳重还要坚强,至少以她的性子,是不会寻死的。
“以她的性子,自己偷偷去救你,就算是自己死了还没救出你,对她而言,却是比让我来救你更好,因为这样相比背负起让我去救你的方式会更轻松。”
“不管是谁只要是为了她的托付以身涉险,如果那个人还因此丧命了,你知道她会多么痛苦吗?”
颜楚西一愣,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良久,凄楚又释然道:“你说的对,到底还是我在刻意逃避这个事实。”
那时,我太软弱,太自卑,不敢相信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还心志不坚,生出恨意。
“你还恨她吗?”谭鹤问。
“不,事到如今,我怎么还会恨她呢?”
“那你就告诉她你现在的想法,不管你曾经是不是恨她,至少现在,你不恨。”
见颜楚西沉默,谭鹤道:“你说的话,不管好坏真假,她都会信的,她只会在面对你时失去从容,失去判断,要不然当年你的异常举动后,她为什么存了私心把你关了起来,为什么会如此罕见的慌乱了神,又为什么在你叛逃的三年后,接受了假装失忆的你呢?”
一番话下来,颜楚西心神震动,久久回不过神。她恍恍惚惚地想:是啊,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那些从容冷静不过是她在自己面前的伪装罢了。
颜楚西捂住眼睛,那冷漠的外壳彻底卸了下来,露出痛苦的神色,半响,她扯了扯嘴角,强笑道:“假装失忆?我的演技就那么差吗?”
谭鹤低眉,“怎么会?”“所有人都相信你失忆了。”
其实,两人都清楚,只不过是因为柳长歌时日无多,大家都配合着她极其难得的私心罢了。
沉默良久,理清思绪后,谭鹤道:“我想知道,三年前你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伤?”
三年前,赢落带着温和的微笑,却如无人能敌的恶鬼一般,用他恐怖至极的身手对颜楚西展开灭绝人性的追杀,而她的拼死反抗在他眼中犹如撼树蚍蜉般,丑陋狼狈,弱小愚蠢,不堪一击。
面对他压倒性的攻势,她的所有处心积虑,挖空心思的计谋在他面前都如烟尘般一触即溃。
若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万般侥幸的她钻了空子,她是绝不可能逃掉,如果再来一次,也是一样。
被他追杀的那种无力感压迫感比死还恐怖百倍,尤其他还极擅长玩弄人心,那种似乎有一线希望为此拼尽全力,最后却还是逃不掉的挫败、崩溃、绝望,深入骨髓。
而在她即将陷入认命的平静麻木之前,他又会极具技巧性的给她留下一丝逃生的希望,让她即便知道这是陷阱,是新一轮的折磨也愿意为之一赌,好似真的能够逃脱,然而希望很快落空陷入到绝望之中。
那种等待灾难降临,心不着地的悬空感比死还煎熬万倍。如钝刀割肉,生不如死。
如此循环往复,一般而言,寻常人坚持不到三回,就会被这无法言喻的折磨而自我了断,但颜楚西没有,她度过了不知多少个这样的轮回,但还是死死抓住那一线生机没有放手。
顽强的简直不可思议,令赢酥都忍不住为之叹服。
颜楚西能做到如此地步,全然是因为她还有未了的心结,她的心中还牵挂着柳长歌,不论是爱是恨,柳长歌都是使得她能一次次熬过来的缘由。
但那种无尽的可怖的恐惧,是无法轻易消弭的,颜楚西虽是平铺直叙,还算镇定,不加以诉说任何感情,脸色却发白,“我没顺着他的心意和长歌反目成仇,五年前葬雪堂覆灭之日后的第二年,他就一直追杀我,整整三年。”
“我能死里逃生,是因为他身手有所下降,他好像内伤未愈。”
然而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桃花灼灼,不远处的荆棘丛中,隐匿着一个人,他肩膀栖息着一只黑黢黢的乌鸦。
在他看来,赢酥——他的大财主,武功登峰造极,飞高崖走峭壁、射石饮羽不在话下,是与万人相战,万人也如临大敌的存在。
寡不敌众在他身上是能被颠倒的,他能以一人敌万人,就算是受了内伤,也不可能让一个武功不差,但不是高手中的高手的姑娘,在他眼皮底下逃脱。
老大那是因为,被费劲救下的姑娘背叛,气不过,所以才锲而不舍的追杀了人家三年呢,铁定是看在那丫头求生意志十分顽强,所以才放她一马。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代入了一下被老大追杀的境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道:好恐怖啊,好恐怖,那丫头意志真是坚定!
然而,他也只敢在背后这么想,要是当着赢老大的面,他是半点不敢想的,因为老大好像能看穿旁人心中的想法!
想着,他再度打了个寒噤,好吧,其实他知道老大有很大部分原因是,没找着葬雪堂堂主,那个时候,这位堂主还是个活死人,所以就换个人折磨。
当然还有老大是真的介意被救下的人背叛,又或者他是有点中意那丫头?
毕竟,除葬雪堂堂主这个如野狼猛虎般横冲直撞,桀骜不驯,及缺心眼,爱发无谓善心的傻子,就只有那丫头能让老大这么执着……的迫害了三年。
不不不,别看老大长得俊、温文尔雅、博学多才,实则他滥情的很呢,不知多少人被他临幸……迫害过,总之温文尔雅是面具,邪魔怪物才是本相。
他怎么会真的喜欢谁呢?那是不可能的。若是喜欢,就不会迫害人。
正当他神游天外,胡思乱想时,一声轻响,他肩头上的乌鸦忽得飞上了树梢,扭过头不理他了,那双黑漆漆的,不见天日的眼瞳,满是控诉,似乎是嫌弃他像个傻子似的呆愣愣的躲着,没杀个人给它饮血,懒惰得很呢。
“好了,好了,明儿个就给你杀只,说假话谎话的土匪。”他如是轻声道。也不管这轻不可闻的声音它能不能听见,反正听见了它也不懂什么意思。
然后,下一瞬,天降飞物,他认定自己被武力超群的堂主发现了,而那是什么暗器,在瞬息间抽出短刀,朝飞物劈去,然后……
然后,他的脸上就被溅了几滴干湿混合之物。
那是……
那是乌鸦的粪便。
嘎嘎嘎嘎,天空适时响起一阵乌鸦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