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年之隔
阴雨连绵,冷风带着粘滞的湿意,雾霭弥漫,连着山谷和小镇都笼罩在一片白色中。这般天气五十米之外看不清事物,镇上的街头也有些冷清。
邓通撑着一把竹伞,进了偌大,清雅的葬雪堂,穿过庭前的竹桥缓缓而来,脚步轻不可闻,他在一处打开的木窗前停下。
窗内端坐的老汉贴着桌边,卷起了长袖正在纸上写着东西,头也不抬,“姓甚名谁,相貌年龄?”
窗沿上方钉了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提了寻迹二字,外边潮湿字褪色脱墨,周围晕了一圈黑。顶上屋檐伸出五尺,盖了瓦片,站在窗前的人不会淋湿。
“谭为姓鹤为名,貌美,大约二十来岁。”他往里随意扫了一眼,屋内沿窗置一桌一椅,靠墙的置物架堆满了名册、各类记录,还有一捆一捆的画卷,地上一只暖炉。
“可有信物?”
“无。”
“那你凭何物找人?”
“我记得他的模样。”
“你最后见她是几时?”
“五年前。”
“她彼时芳龄几许?”
“不确定。”他顿了顿,道:“应当是十四五岁。”
“原是何许人,家住何处,可有亲戚家世考究?”
“不知,也无从考究。”
“那可有其他线索?”
“无。”
老汉将毛笔轻放回笔架,终于抬眼看着立在窗外的公子。
公子一身素衣,高雅天然,目如沉寂的潭水,眉如画中墨竹,鼻梁锋利,棱角分明,宛若高岩雪松,沉且稳。
神色淡漠,冷若冰霜,似昆仑山巅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如神明般不可亵渎的,不可言说的貌美。
老汉起身,不由得多看了来人一眼,面露惊艳之色,顿了顿还是道:“我说,这位公子,信息不详实,就算是消息灵通的葬雪堂,也不能从茫茫人海中给你找出这么个人来。”
邓通目光暗了一分,似乎是有所预料,他没什么表情,只略一颔首,“叨唠。”随后他修长的身形消失在朦胧的雾色中。
待人走了之后,老汉道:“打探消息都找到这来了,堂主也真是这都不知道第几个了。”
害的他每次都要跟人家装模作样一番,可真够麻烦的,都怪堂主之前总不顾身份抛头露面,老汉越想越气,气的摔了毛笔才作罢。
另一边,山中露水极重,漫山遍野的草蕨和耸立的杉树都是湿漉漉的一片。白雾掩盖住了原本极其亮目的青翠,往山里随便一站都是高可及腰的松叶蕨,若真心要藏,藏起来绝对看不见人。
半山腰的松叶蕨丛中一双眼睛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远处,密集的松叶蕨把他整个人都埋没了,以至于他还没发觉他脖子上的银项圈溜出了衣领外。
他瘦小的身体绷的僵直,保持着半屈膝的姿势一动不动。望风人白净的面庞透着少不更事的纯稚,此刻面对头一次的任务显然有些紧张。
另一人脸上戴着花纹银白面具,顺着山坡头高足低斜卧,几缕细碎的头发不经意间滑过天鹅颈,钻进了微突的衣领,黑色锦衣将他的修长的身形衬得愈发矫健好看,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肌理分明的前臂。
他仰头双手作枕,漆黑的眼眸清晰的映出头顶高耸入云的杉树。
远处山脚下黑影若隐若现,若走近了看那乌泱泱的人约莫有一千余。原本浩浩荡荡的动静,像是在山层虫鸣溪流中消弥了不少,来人又像是刻意放低了动静。
从半山腰这处看,隔得有些远,又有草木的遮掩,浓雾弥漫,若非不是目力极好根本瞧不见。然而望风少年的瞪大的眼瞳比寻常人大了两倍,像是凝视猎物的蛇眼。
他忽然瞧见了什么似的,顿时警惕道,“堂主,来了。”谭鹤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轻轻拍了拍那人僵直的背,带着安抚的微笑,“别太紧张。”
少年瞧了面具人一眼忙瞥向别处,耳根微微发红,轻轻点了点头。须臾,一声嘹亮的布谷鸟啼鸣声从他口中响起。
一瞬间,四面八方的松叶蕨丛中涌出一群人。人数约莫半百,穿着各色的衣物,有的看起来是铁匠,有的像弱不禁风的书生,有的像是秦楼楚馆出来的妖艳姬妾,打扮不尽相同,男女老少皆有。
那来的一千余人皆身着军甲,体格精气却良莠不齐,但个个面露凶煞,并不见规整凛然的士气,不像是军队倒像是集结一起亡命天涯的歹徒。
领头的人却不同,是个体格精瘦长相端正的青年,见了忽然倾巢出动的人,徒生变故间只惊异了一瞬就稳了下来。他抬手,向前一挥,身后早已按耐不住的人一瞬间往前冲。
没有多言,两方人马打了起来。
刀光剑影霎时间在雾蒙蒙的山岭伐起,对峙之下无人不聚精会神,万般谨慎。
葬雪堂的人总能躲过对方的攻击,频频压制对方野蛮粗俗,毫无章法的打法,却没有要杀他们的意思,打倒了一人便掏出麻绳捆住一人。
见势不妙,原本只是在一旁观战的土匪渐渐也加入了战场,试图以人多取胜。
打了半个时辰,双方僵持不下。
一个样貌清秀的女子,对着面前一个持了大刀的独眼凶匪微微一笑,指尖一弹。
而后他的脖子忽然开了一道口子,他倒地捂住脖子,满脸惊恐,神色痛苦,在地面来回滚动像是中了什么剧毒一般。
谭鹤像是忽然意识到不对,他从上方的树杈一跃而下,一瞬间移到女子身后一掌把她劈晕,“把她绑起来。”
女子立马被边上以一敌二十的病弱书生,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动作粗鲁连拖带拽丢在安全距离,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他上前瞧了瞧地上那张逐渐从铁青变得乌黑的脸,嘴边挂着鲜血,瞳孔放大,面目狰狞,已然是毒发身亡。
那人不足以伤害到她分毫,她却毫无预兆的杀了人。谭鹤不解,他在突袭前,交代过葬雪堂众人不许在可自保的情况下杀人。
他扫视周围一眼,双方人马打得激烈,看起来并无异样。
土匪们在真刀冷剑,防不胜防的暗器之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精力去应付。
虽说葬雪堂的人几乎不下杀手,但难免断个胳膊划个口子,像是猫捉老鼠一般,更加惹人着恼。他们恼羞成怒下手就阴狠了许多,这其中不免有一两个被葬雪堂的人不小心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土匪头子也加入了打斗,他左右手拿了两把一模一样的长剑,剑柄乌黑雕猛兽,剑身锐利清亮。
与其对招的是一个身着长衫的青年,他反手一剑猛攻被土匪头子双剑压下,他青筋凸起,用力挑起,两人势均力敌。
葬雪堂的人几乎都是以一人之力敌二十个穷凶极恶的土匪,在尽量不伤及性命情况下还得将人活捉,即便再厉害也忙得分身乏术。
谭鹤立在高处的树杈上观战,俯视着交战的双方,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他手下的人都会使兵器,并且用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长剑短刀,长茅羽箭,尖针铁链还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暗器,应对一帮披了军甲的土匪还是够用的。
若非要活捉,他本不会出面。
天色暗得快,两个时辰后约莫一千人就被麻捆得结实,一排一排连着串成了麻花。“禀报堂主,他们的人死了六个。”
谭鹤颔首,看着后边靠在树上休息,眼周乌青,神色憔悴的病弱书生。“闻洛,你本不用来的。”闻洛抬眼,幽幽道:“堂主没说我不用来。”
他毫不惭愧,“哦,我忘记派人告知你了。”闻洛不言,那张寡青俊秀的脸神情幽怨。
“既然你都来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由你处理。”谭鹤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消失在了山岭。
牛毛细雨停了下来,落荫镇的夜却还是雾蒙蒙的,潮湿的青石地面冒出了细微的青苔。谭鹤提了一坛酒坐在桥头的凉亭上,忽得瞧见一人,惊得差点摔了手上的酒坛,眼珠子动也不动,视线紧紧的黏在那人身上,“长歌,你瞧见那人了吗?”
听他语气非同小可,柳长歌不由得偏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桥头不远处,一人从两排屋舍围起来的长街缓缓而来。许是雾气的朦胧,光线的交织,他周身似笼了银白的月光。
趁她分神,谭鹤趁机道:“事情就交由你全权处理,那女子交由你处置,不用问我。”他说完就丢下酒坛,越过栏杆直奔着那位公子。
柳长歌嘴角的弧度一时间僵住,还未把话说出口,看着这迫不及待的背影不由得扶额,这人根本就不打算听她说完,这是把麻烦事全丢给她了。
高壁上的凉亭毗邻长河,横立的桥下有一条暗渠。她跨步踩在栏杆上,漆黑的身影像蝴蝶一般往下坠,像是被河流淹没,一瞬间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身为葬雪堂的副堂主,有些事情她还是得查清楚缘由。
青石水洼倒影着两旁的房舍,邓通瞥了一眼擦肩而过的面具人,只是一瞬就别开了视线平视前方。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左肩,他目光一冷,攥住手中伞柄倏然向后一拍,风驰电掣,带着划过空气时的呼啸。
谭鹤看着眼下飞速向前臂袭来的伞,嘴角轻扬,他往前迈了一步,“嘶。”伞尖撞击的刺痛从小腹传来,他不免嘀咕这人力道也忒猛。
偷摸抬眼瞧见了那道冷冷的视线,他立马呲牙咧嘴,躬起身子捂着小腹,“哎呦,疼死我了。”
邓通顿住脚步不语,只轻轻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疑惑,他能看出面具人的身手,分明不是常人,应当能避开这一击,而且他还看出此人是自己往前撞的。
“好疼啊,疼疼疼。”谭鹤还在哼哼唧唧,面色难看,仿佛疼痛难忍。
闻得这声音,邓通如遭雷击,目光骤然死死的扣在谭鹤身上,神色变幻莫测。
谭鹤兀自弯腰低头装了半响,却没闻得他的动静,也不敢抬眼偷看,仿佛一个被误伤的路人遭到罪魁祸首的冷落,顿时悲从中来,泫然欲泣,“这位公子,我只是想与你打个招呼,怎的下手那么狠?”
邓通看着他,目光极深极深,眼底暗潮狂涌,“抱歉。”
这抱歉二字像是从齿间挤出的,还带着点颤抖。只是邓通太过克制,谭鹤没有听出一点不对,仍旧捂着小腹,却抬起了头,得寸进尺,“我就拍了一下你的肩膀,公子你反应至于那么大吗?”
身前的面具人看起来痛得连站都站不稳,甚至颤了几下,眼里还有零星的泪光。
谭鹤心想着,既然都挨了一下了,索性就装的更像样些,更何况是真的痛啊!
良久,邓通低声道:“我不喜旁人触碰。”说罢,目光变换,欲言又止。遂又敛住其中深意,用伞挑起面具人的胳膊,言简意赅,“扶着。”
竹伞半新,伞骨褪了些许生涩的青。谭鹤不觉得那把细伞能支撑住他身体的重量,他假模假样的握住伞,试图借力行走,慢吞吞挪了半步便立马蹲下来喊疼。
邓通冷冷地俯视着他,眼中似有恨意而非厌恶,那目光更像是被亲近之人背叛欺骗。
谭鹤察觉到了这道冰冷的目光,却以为邓通是嫌弃与他有所接触,反倒就想逼他改改这臭毛病。
于是,抬眼可怜兮兮的望着眼前岿然不动,没有要扶他的意思之人。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半响,邓通忽然转身,背对着他,半蹲而下,左膝着地,“上来。”
见他妥协了,谭鹤反而有些不自在,他像蚂蚁一样极慢极慢的挪了过去,将上身靠在邓通坚实的后背,接着整个人死鱼似的倒在邓通的背上。
姿势要多不自然就有多不自然,其实也不怪谭鹤。
活到了二十年,他还不记得被谁背过!不,是真没和其他人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不,是没被大男人背过。
一瞬间生出了退意,却感觉骑虎难下,谭鹤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在谭鹤靠在邓通背上那一瞬,瞬间整个人绷极紧,僵硬胜过石板,那架势谭鹤觉着下一瞬他就要被掀飞。他调整了姿势,做好了被掀飞的准备,以防自己真的被掀飞摔个半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谭鹤没有被掀飞。
邓通背着他过了桥。
此时已经入夜很久,街道两边食铺几乎关了门,两排灯笼也灭了大半。
邓通握着谭鹤的腿弯,身体依旧很僵硬。
“你这个毛病得改,不然将来有了小娘子该怎么办?”谭鹤小声嘀咕着。
闻言邓通微微一滞,不发一语,脚步既稳又快。
背上的人百无聊赖的数着沿街的幡旗,数着数着忽然出声,闲闲懒懒抱怨:“你身板硬邦邦的,硌的我肩膀疼。”
见邓通还是不出声,谭鹤不免腹诽,这人怎么还是没变?这么好骗也就罢,却还总这么不爱说话。
半个时辰后,望着黑黢黢的天,邓通背着他,也没说去哪,谭鹤忍不住出声,“公子,你看这附近的客栈都关门了,你不会丢下我不管,让我露宿街头吧?”
“我初来乍到,原是去寻住处,却在街头与公子一见如故。”“本想打个招呼,不想公子突然发难,我······”他语气夸张,扯七扯八,还极其不自觉地在他背上晃动。
在谭鹤失力一晃后,邓通的步伐随之歪了一下,他忍无可忍,“闭嘴!”
这语气称得上是不善了,谭鹤却满不在意的笑了笑,闭上眼睛也不问邓通要背他去哪里。
邓通背着人进了一家小而整洁的客栈,一楼点了灯火,桌上有几根细长的竹篾,掌柜手中拖着一个圆圆的簸箕。邓通向掌柜颔首示礼,掌柜瞧见多了一人也没多问。
上了二楼的厢房,邓通把背上的人丢在床上。谭鹤双腿交叉半躺半倚,体贴道:“这么晚了,你就不要去麻烦人家大夫了。”
邓通沉默。
谭鹤顿了顿,满脸不可置信,“你该不会根本就没想过要请大夫看我的伤吧!?”
邓通:······
他转身就下了楼。
一炷香过去了,正当谭鹤以为自己要被抛下时,一阵细微的木梯嘎叽声响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邓通从门口进来,一手端了盆清水,一手拿了一个陶罐。
他将木盆放在桌上,把小罐递给床上的人,“涂上。”
打开小罐里面装了淳黄透亮的液体,是向店家要的伤药。谭鹤心道,还算是有良心。他坐起倚在床头解了衣带,上衣半跨在腰侧,露出线条流畅的脊背,以及一片青紫的小腹,遂用手指挖了点药膏,往伤处随意抹开。
这人毫不避讳,邓通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夜色。
“好了。”
不久后谭鹤抹好了药,刚穿上衣物,却见邓通过来拉床帘,他不明所以,刚想开口帘子外就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非礼勿视。”闻言谭鹤虽疑惑,却也听了他的话,没再轻举妄动。
须臾,落水声响起,听了良久,谭鹤才反应过来,邓通是在用那盆清水净身。所以才说非礼勿视,他不满,“你方才也见过我脱衣服了。”
半响未有回应,谭鹤悄悄拉开床帘,一个杯子就飞了过来,他抬手轻轻一抓接下,迅速往帘外扫了一眼。
邓通余光一瞥,攥起衣物往身上一披。
遂迅速转过身,乌发随之飘起,那一瞬间,宽大素衣遮住了他的全身,衣物的褶皱还未来得及抚平,有些蓬松,显得随意又娴静。
这短短的一瞬,谭鹤只看到了一个光洁的脊背,只觉邓通的肩胛像是清溪下映着月光的玉石。心道,难怪方才在他背上时硌得生疼。
看着邓通缓缓走来,他好整以暇。
然而邓通走过来后,站立在床头半响,却并未发难。谭鹤透过面具的洞眶去看他,正当他看得入神时,邓通忽然伸出指骨分明的手,以毫厘之差停留在他的面具前,神情复杂,片刻后又将左手收回,垂在身侧。
见状,面具下的一双眼睛似银河弯月,掬满笑意,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邓通对上那道视线仅仅是一瞬,忽然长袖一挥,桌边的烛火瞬间熄灭,屋内一片漆黑。“夜已深,睡吧。”
话音落下,是一片黑暗,谭鹤只感觉到身边一阵窸窸的声响,随后床塌轻轻发出嘎吱的声响,意识到邓通躺了下来,他不由得靠里挪了挪,“呃,这里就这一间屋?”
须臾,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嗯。”
这声音如此之近,谭鹤只觉一道电流窜过,又感觉到床榻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后知后觉的不自在起来。
但他向来是个适应能力强的人,没个一炷香的时间就适应了,渐渐的放缓了呼吸,睡着了。
在谭鹤睡着后,邓通极轻极轻的侧了侧身,像是怕吵醒谭鹤似的。
窗外没有月光,屋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睁开眼,看着身旁之人,起初他只能看到一片浓郁的化不开的黑,像是深渊的漩涡,令邓通胸腔发紧,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竟然能看清谭鹤脸庞的轮廓。
当窗边爬上微光,邓通束了发将外衣穿的一丝不苟便出了屋。谭鹤睁开眼,看着关上的房门,若有所思。
莫非邓通知道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