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张乾——独活则咒散
第9章
他那时候名声大噪,想要打探消息自然有很多渠道,可他不敢问的太直白,只说妻子是京城人,想带女儿回京找她的外祖家。
府县郡守受过他的恩惠,大手一挥为他写了路引,还遣人替他去京城打点。
张乾就这样三辆马车,陆路转水路,而后又转了几次,一个半月才走到京城。
也许异世呆久了,张乾那时候竟然会觉得京城果然十分繁华,他这样的白身,是没办法租赁内城房屋,所幸外城三教九流多,方便他打探线索,他也就住进了郡守送他的宅子里。
一进一出,对他和女儿,还有四个下人来说绰绰有余。
张乾既然来到这京城,也要为自己重新开医馆张罗铺子,他的名气在蜀地很响亮,京城人略有耳闻,不过没人知道这神医才二十七。
有些人还以为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张乾来京,第一个病人是郡守托人给他接的。
他拿着郡守手稿来侧门拜叩威名赫赫的武侯府,武侯府的外院管事见了他,又看了手稿上的字,几番确认后请示了侯府主子,他才终于被带进正真的侯府宅院。
高门大户自来如此,何沅对这些琐碎的事看的很厌烦,可他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追随张乾的视觉。
他看到下人拿了一条黑带子朝他靠近,这是?
果然,画面全黑。
张乾被人左右夹着前走,他从前也有这样的经历,倒是很平静。下人看他从容不迫,心里暗暗高看他。
再次看见天光,他站在黑沉沉的隔房里,珠帘重重悬挂,左右几个面容肃穆的老妈妈和几位娇滴滴的婢女立式珠帘后方。
“这位大夫既然是我家表少爷写信荐来,想必定是医术高明,我家夫人害了病,您是外男,不宜相见,大夫若是号脉,还请勿要唐突。”老婆子说完才为他拉开珠帘,病人躺在榻上,青黑色帷幕把床挡的严严实实,只有一只白皙细腻的手,从严实的缝隙里面伸出,搭在案几上。
他并不怵,像往常那样取了一张白娟搭在那手上,而后才探脉。
从那以后,他去武侯府再没人蒙他的眼睛,他话很少,并不与侯府的人过多交涉。
京城是人员流通最大的城,可是他就算找遍所有的消息贩子也没能打听出个章程,他对那些被杀的人知之甚少,那个夫人死前更是什么都没说,所有的希望都渺茫起来,唯一一个有用的信物他却是不敢用。
“九孔麟龙玉!”何沅看到张乾灯下拿出那块玉,瞬间激动起来。
“他怎么会有这种宝物?这下看来想消极完工都没办法了。”
张乾自然是不知道那东西是何物件,这是他后来自己回去那个荒凉的草坑里,唯一找到的东西。他不敢把这东西拿出来给张静余佩戴,更不敢拿出去打探它的来历,直觉告诉他这样做的后果很可怕。
何沅看的着急,可她也知道这是过去的事了,那玉佩也不知道张乾有没有随身带着。
“爹爹,爹爹!”
可爱的娃娃音从门外一路喊他,跟着他的视线那个女孩逐渐清晰。
小女娃精致可爱像落下凡间的仙子,她留着姬发式刘海,笑脸盈盈,比年画娃娃可爱许多。
总之何沅好想上手挼她的脸。
“小鱼乖,叫爹爹怎么了?”张乾收起玉佩,然后抱起她询问。
“爹爹,我不想喝药汁儿,你不要让奶娘给我熬了好不好嘛!”
奶娘端着药碗笑道:“小姐生了病就要喝药,不然这病好不了的。”
张乾示意她把药碗给自己,“小鱼乖乖喝药,你生病爹爹会很难受。”然后又对奶妈说:“去取一盏蜜饯来,再捡两颗酸梅酱肉。”
“老爷也太宠着小姐了,往后小姐到了药点会更闹的。”奶妈很不赞同,张乾催促她她才摇头照办。
从来就没见过这样溺爱女儿家的,奶妈觉得自己这个主子说话做事没个正形。
“小鱼,你生病不喝药,病就好不了,来,爹爹喂你。”
可爱的笑脸在中药的刺激下皱缩成了包子褶子,何沅的手更加痒了。
“唔啊!爹爹坏蛋!!!”她喝完后气呼呼地扭开脑袋大叫,爹爹什么时候都是很招人喜欢的,只有在他让奶妈给自己喂药的时候最讨人厌,其中又以他亲自为自己喝药最最讨厌!
都是一些很温馨的画面,张乾是她见过为数不多能这样疼爱女儿的男人。
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将武侯府那位神秘的“夫人”的病治好,侯府夫人想聘请他作府上的专职医生,他拒绝了。
这半年里,他每治好一个病人,心里的难受就会多添上一分。
明明他的静余那么可爱,那么乖巧懂事,老天爷却还是让她一天比一天消瘦。
“老爷,小姐中午吃不下饭,只吃了点果脯,还吐出来些。”奶妈跟他汇报今日情况。
现在才未时,下午六七点的时间,他的女儿却陷入昏迷,浑身犯冷。
“多烧些炭火放进来,暖炕的火点上了不许停,还有,多抱床被子来。”
他觉得房子里面像个火球一样暖和了,可当他的手摸到女儿的脸,还是那么冰冷。
张乾没再去药铺坐诊,有人来求医他也不应,他就每日守着张静余仅有的三个时辰,全心全意的陪着她。
何沅肉眼可见这小姑娘消瘦下去的脸颊,尖尖的下巴像个小锥子,刺得他爹笑着哭。
张乾本不想再出诊,他怕自己少看女儿一眼,她就会睡得更久。
可这次他没有权力说不,来请他的,是皇室的王爷,皇帝最信任的同胞兄弟。
他心里满不在乎,只想着早些为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看完病好回去陪他女儿。
同样的病症,同样的体温,床上那个闭目安静沉睡的青年,脉象熟悉到他不用分析,就能知晓这其中的每一个症状。
嗜睡,畏寒,食欲寡淡,性情敏感,清醒时记不得时间,生长周期缓慢……
“可否给我看看之前大夫探脉的诊书?”
下人从耳房拿出厚厚的一叠来,“大夫,这些是所有不同大夫给写的,最下边是以前的,上边是现在的。”下人怕他不清楚给他说明白。
张乾把一叠诊书翻过来放,从最早的诊书开始看。
嗜睡,厌食——对症下药即可,属小儿科常病。
是的了,最开始静余也是这样,他也以为只是小孩子挑食的毛病,这份诊断和他当初看出来的没有区别,全都一样。
他一张一张看下去,发现每个阶段都一样!
“少爷隔多久会请大夫来诊脉?”他问。
“平安脉每日一次,宫里太医院吏目一月会来一次,都只是按规矩摸脉。这些是王爷请的有名的大夫来看的,三月一次,每次都会留下诊书。”
“少爷看起来还很年少,怎么会得这样怪的病?”
“小人不知。”
张乾急得要死,可是眼下人家已经嫌他问得太多了。豪门大院里面的腌臜事,他这六年来看得太多,可他不愿意就此收手,只能壮着胆子瞎忽悠了。
“少爷这病儿时并无预兆,越往后越吓人,是否?”
“是。”
“少爷日夜颠倒越发严重,身体开了窟窿,气血不论怎么补,都泄如洪流,是否?”
“是…”
“少爷长到十岁时,身体骨骼还照如七岁孩童,是否?”
“是!”
那下人被他最后一句话唬住了,然后才告诉他,床上躺着的少年,其实已经28岁了,可他看起来还像个刚刚及冠的人,沉睡的时光好似被封印,连同他的生和老,就等着哪一天封印破除,他就会迎来病痛和死亡。
张乾开了些药给他拖着,他其实没信心治好那位少爷,只对王府管事说自己回去研究研究怎么配药。
回去以后他翻遍自己的手札,一无所获。
夜里辗转反侧了很久,才迷糊的睡着。
睡着后他做了个梦,梦里他还是大一新生,放假在自己的卧室里,支起身体翻看那本神奇的秘术。
每一页他都看不大明白,翻了两遍就只对能穿越时空的那一页感兴趣。
第三遍翻看的时候,翻到有一页的时候,这本秘术怎么都没办法继续往后翻。他只好耐着性子慢慢看。
诡术,恶咒——以血喂蚀,三载得咒,佳偶天成,非以心血得解。人独活,咒散。
……
何沅看到这里大概能猜到后来的事了,她原来以为张乾在乡村基里说的偶然获得的秘术无关紧要,可现在一切都能解释了。
那本秘术可不是什么地摊三流书,三千年前,这本书名宙清秘术。
其上记载的每一条秘法都源自道家一个开山始祖,那个时候还不叫道,叫什么她却也不记得了,历史过于久远。
张乾手里那本书,是原版的拓印,翻译一下:盗版。
她估计后来的张乾还是悟懂了那条秘法的意思,所以张静余其实和皇室有莫大的联系,很有可能她的母亲是床上那个男人的妻子,但是也说不通,那男子已经二十八岁,张静余的病症七岁就已经严重到每日清醒七八个小时,其余时间全躺在床上。
那个男人看着也不像是成亲的样子,他的房间没有别人的痕迹。
可这佳偶天成才是这秘法最要紧的一个条件,他和张静余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哪里来的佳偶?人家年龄比张乾还长一岁,也许是佳偶,也许是血亲?除此两种情况以外还能是哪一种情况呢……
她那个死去的亲娘也许和这男子有些渊源。
张乾那天梦醒后百思不得其解,王府后来又请了他两次,等他想明白那秘法的精髓,想要再去试探时,王府却拒绝了他。
“张大夫医术自然是高超的,可是王爷已经请了老闲僧的弟子来,就不劳烦张大夫了。”
他王府门前吃了个闭门羹,自然是不甘心放弃,可他一介白身,人家王爷看他就像看一只蚁虫。
人微言轻!
何沅叹气,小人物的可悲,往往像是秋日的落叶,夏季过去,连阳光都不再贡献温暖。
张乾最后还是拿出那块玉佩,仔细描摹好玉佩的文络,然后找了几个老捕快替他悄悄打探,尤其以在王府或者宫里当过差的老人最好,慢慢也有人探出点东西给他。
那位在宫里当过差的老捕快告诉他,这玉佩是皇族圣物,名叫‘九孔麟龙玉’,被皇帝赐给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宝淑公主了。
后来宝淑公主嫁去蜀地,没想到蜀地遭遇夷狄入侵,身怀六甲的公主在去上香回来的途中毙命于夷狄刀下,这玉佩也就不见了踪迹。老捕快问他怎么得来的这玉佩,他随便找个理由混过去了。
随后他又去说书处找到了些关于宝淑公主的同人文,宝淑公主文采斐然,略习武艺,还颇有些治世之才,就连皇帝都数次在大臣面前叹气:“宝淑若为男儿,朕何患无后!”
如此得皇帝喜爱的女儿,却是一个那样悲惨的下场,张乾犹豫要不要向皇帝说出静余的存在,他毕竟是皇帝,万一皇帝心里还记着自己惨死的女儿,会不会也怜惜自己可怜的外孙女?
可万一他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最爱的女儿呢?能把女儿嫁去蜀地,还让她不明不白地死无葬身之地,真的是喜欢这个女儿吗?
为张乾下达死亡通知的,是张静余开始咳血。
她先天气虚,后天气泄,开始咳血就代表着她的生机到了枯萎的时候,再不解咒术她就只能死路一条。
张乾急得抓心挠肺,却在药铺抓药的时候听到王爷的爱子病好了,昏迷了一年的人居然被得道高僧的徒弟救活了,实在神奇。
救活了?那个人被救活了?
那他的女儿怎么办?
秘法说了,解咒只能二选一,他活下来,自己的女儿岂不是要死去!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老爷,小姐的药!”药铺里伙计怎么喊老爷都不管用,只能回药铺收拾地上洒落的药渣。
张乾只想回去看自己的女儿,他不敢相信——那么小的家伙,她生时还没有一个西瓜沉,他以为她会死掉,可小家伙就是命硬,偏偏就着稀米汤活了下来。
怎么现在眼看着他就能救活女儿的时候,偏偏要跑出来个和尚?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何沅看他穿过自己,朝家那边跑,心里不是没有可惜。他若是能早些想起秘术,又或者早些拿出玉佩,事情怎么都不会到现在这一步。时也命也,只怪这下咒之人,太过恶毒。又或许,张乾不该救下那位夫人的孩子,他本来对这个世界就无甚归属,只要他孤身一人,他就还是能回到现世,偏偏他当时一念为善,才有今日的彻骨之痛。
张静余枕头边一滩鲜血,被子上,床上……
奶妈努力想给她擦干净,盆里水越发红,可小姐嘴里还不停的往外咳血,奶妈小声啜泣,手上不肯停,她多希望小姐还能像从前那样跟她撒娇,和她闹着不肯喝药。
就连厨房里干力气活的憨大汉此时也遮掩着抹眼泪,这时候张乾气喘吁吁跑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