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缓缓驶来。
车库大门缓缓打开又落下。
片刻后，宋氏集团的董事长宋行章下了车，手里还拿着一只礼盒包装的袋子，那里面是今年的新茶。
宋董事长好茶，在业内是人尽皆知的爱好，每年春秋两季的新茶，他都要亲自去茶庄上取，选最合心意的那一份。
想借此送礼的人很多，但从来没人能摸得准宋行章的喜好，因为他每年所喜的茶都不一样，最合心意的这一份喝完之后，就不会再喝第二次。
茶的品类何其多，宋董事长的喜好从来没有重复过，外人总是觉得高深莫测，只有宋为妍作为他的亲生女儿，知道他其实就是故意迷惑人而已。
家里有专门的茶室，每一处装修和布置都极尽用心，宋行章会在这里以茶待客。
后来，荆同风进了公司，开始帮忙打理集团时，两人平日里也会在这里商谈公司的事务。
再后来，宋行章走了之后，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商议公司事务的人，就成了宋为妍和荆同风。
宋为妍将茶水递给面前的人，这一幕似曾相识，周遭场景却截然不同。
艾兰赫斯有片刻失神，在听见她出言询问时，若无其事地伸手接过茶杯。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神圣一族的上一代王后。
王后有一双温柔似水的多情眼，艾兰赫斯只继承了这双眼睛的一半情思，对于男子来说，倒是恰到好处。
但最重要的是，这双眼睛，会在某些时刻，看见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人有关的未来。
艾兰赫斯的母亲告诉过他，在他出生之前，她就知道，她会有这样一个孩子。
“在你还未出生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你，”王后用她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孩子，“艾兰赫斯，你要记住，你是神圣一族的王之继承人，神圣一族的命运，就是你的责任。”
“因为看见了我，所以您才会选择父亲吗？”年幼的艾兰赫斯懵懂地问。
王后温柔地笑了：“是啊，我看见了未来的你，于是答应了你父亲的求婚，放弃了前往北方。”
“北方？那里有什么？”
“那里……”王后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那里有尚未消除的阴影。”
“我以后也会看见这样的未来吗？”艾兰赫斯又问。
王后看着自己的孩子，忧虑的情绪掩藏在目光最深处：“会的，你会看见一些你无法理解的……命运的碎片，它们可能穿越过漫长的岁月与遥远的世界，才出现在你面前。等到那时，你或许会疑惑，又或许会明白……”
“我不明白……”孩童的喃喃自语逐渐消散。
艾兰赫斯的思绪中断，重新看向眼前的人类魔法师。
宋为妍听见他说：“无事。”
而后，艾兰赫斯突然提起了猎熊一族：“听说猎熊一族的女王荆棘之霜之女，前些时候去过新月王宫，当时，魔法师你也在。”
宋为妍听了这句，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日的谈话已经彻底脱轨，艾兰赫斯来此的目的暂且不论，结果倒是已经很明显了。
哪有什么故人来归，不过是物是人非罢了。
“不错。”宋为妍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猎熊一族自从与坠夜之城决裂后，就站在了神圣一族的立场上。
他们族群的领地靠近迷思山脉，族中之人虽然勇猛善战，但人数实在有限，失去了坠夜之城的庇护，很难完全独立。
荆棘之霜作为族长，自然要为族人考虑，利弊权衡之下，依附于神圣一族，也算是最好的打算。
霍恩克莱当初邀请猎熊一族前往新月王宫赴宴，就是想接机与神圣一族搭上关系。
自从河畔王国灭亡之后，人类已经许久没能与神圣一族站在一起了。
霍恩克莱不满足于人类之间的同盟，他还想要更进一步，重拾往日人类王国的辉煌时光，与神圣一族深入合作。
霍恩克莱认为，与这个生来就得到神的眷顾、天生拥有漫长岁月的族群有所联系，才有机会寻得更好的延续岁月的秘法，延续他那不断加速衰老腐朽的残躯。
当时，在新月王宫偏殿里，那具已经风干成薄纸般的尸体，其实就是菲里茨家族的上一代首席魔法师。
荼靡在见到这位魔法师的遗容时，下意识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宋为妍后来调查了这位老菲里茨魔法师的生平。
结果发现，这位魔法师年少时极其不务正业，还曾经离家远游，一度被当时的菲里茨家族之主当做族中子弟的反面教材，至今还有文书记录留存。
那是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罪状”的纸，包括但不限于逃学、打架、偷鸡摸狗、上房揭瓦，林林总总，可谓是“罄竹难书”，除此之外，那上面还特地标注了这位问题少年的打架对象，他殴打的是当时的王族血脉成员。
负责补充这条记录的人大概被气得不轻，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仿佛要把这张纸当做那犯事的倒霉孩子的脑袋，戳出个窟窿来解气。
然而后来，这位问题少年却摇身一变，成了菲里茨家族最优秀的魔法师，一路平步青云，当上了新月之城的首席魔法师，虽然以宋为妍这个后来者的眼光来看，知道这不见得就是好事，但在当时，说得夸张一点，堪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不小心顺便成了人中龙凤。
光凭这前后差异如此大的文书记录，很难想象这位老菲里茨魔法师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以至于性情大变。非要考证，就只能从时间入手。
这位菲里茨魔法师在几乎整个少年时代，都游手好闲，曾几度从族中出走，最后一次，他去往的方向，正好经过猎熊一族的领地，而后在那里停留了一年有余的时间，方才回来。
就是这次回来之后，此人浪子回头，悬崖勒马，一改从前招猫逗狗的纨绔习性，全心全意钻研魔法，努力提升实力，逐渐成为同辈之间的佼佼者。
猎熊一族的年纪计算方式与普通人不太一样，族人从孩童、少年，再到成年时所需要的成长时间也有所差异，个体之间因为天生的力量差异呈现出不规律的特征。
而魔法师的年岁，也比普通人长出许多。
宋为妍懒得去计算这许多复杂的年岁，她只是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于是从劳瑞迪恩口中得知，如今的猎熊一族女王荆棘之霜正值成年、选择夫婿时，这位老菲里茨魔法师的年纪，正好是年少轻狂、离家远游的那段时间。
“你该不会是怀疑如今的猎熊一族少主的身世……”劳瑞迪恩显然看出了宋为妍打听此事的用意，仔细思索之后还是一脸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宋为妍仔细回想了一下，她曾经见过荆棘之霜的模样，那是一个从出生起就被当做一族之主来培养的继承人，言谈举止大方有度，对待朋友真诚爽朗，这样的人，她很难想象对方会耽于情爱。
但最重要的是，荼靡的血统是纯粹的猎熊一族，她的父亲，也就是荆棘之霜成年后所选的夫婿，必定不是外族人。
所以，宋为妍猜测，这位老菲里茨魔法师与荼靡的身世并无关联，但与荼靡的母亲荆棘之霜，或许确实曾经有过交集。
也许那是一个未来的女王，在情窦初开时遇见了风流倜傥的外族少年，一时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故事，也许双方之间都曾有过挣扎取舍，甚至想要冲动地舍弃一切，逃离束缚；又或许，那是一场一方有情，一方无意的徒劳相思，最后无疾而终。
无论如何，故事的结局，女王还是选择了她的族人与责任，选择了更合适的另一半，诞下最完美的继承人，而外族少年回到家乡，发愤图强，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荼靡觉得这位老菲里茨魔法师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其中的因缘，大概也只有荆棘之霜本人最清楚了。
宋为妍因艾兰赫斯提起猎熊一族才想起这些事，而艾兰赫斯想说的，却不是猎熊一族。
他看似温和的目光当中暗藏锋芒：“猎熊一族如今的立场已经明了，我今日来，是想问魔法师的立场，或者说，是人类的立场。”
宋为妍倒茶的手一顿，她缓缓抬眸，语调波澜不惊：“我是人类，自然站在人类的立场上。”
艾兰赫斯的眼神随着这句话变得更加锋利。
宋为妍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过，将那杯茶斟满，这才说道：“人类与神圣一族，从来都不是敌人。”
艾兰赫斯如刀刃般锋锐的目光稍霁，终于微微露出点笑意：“有魔法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还有一事……”
他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意扫了一眼军帐门口。
外面此时空无一人，但宋为妍还是感觉到，属于艾兰赫斯的魔法力量在那一瞬间蔓延开去，犹如一波浩瀚无边的浪潮，席卷一切，把军帐内外全部纳入隔绝空间之内。
在艾兰赫斯收回力量之前，外界的人和事，都无法接触此地空间，也无从得知此处发生了什么。
艾兰赫斯这才说道：“关于极北荒漠……”
宋为妍原本平稳的呼吸停了一瞬。
魔法师的感觉比常人更敏锐，这几年来，她每时每刻都处在警惕的状态之中，下意识防备所有人和事。
艾兰赫斯的力量将这方寸之地隔绝开后，外界的动静随之被削弱，只有对方的气息变得无比清晰，无处不在。
无形的压迫感逐渐增加，宋为妍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这里是我的大营，在我令下，无人敢窥伺。”
艾兰赫斯言语上温和，却没有要收回力量的意思。
“魔法师不必紧张，”艾兰赫斯分明注意到了她呼吸错乱的瞬间，却还是不疾不徐地说，“极北荒漠的事，说来话长。”
宋为妍忽略对方过于强烈的气息压迫，替他长话短说：“殿下想肃清极北荒漠，但此事不易，况且那里，还有堕落一族。论缘起，他们和神圣一族，曾经也是同族。”
艾兰赫斯看着她的脸，魔法师白皙似雪的肌肤上，淡淡的血色清晰可见，远不如平时从容，他突然明白过来，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而是诱导似的，又问了一句：“魔法师难道忘了，堕落一族当中，可不止有神圣一族，人类也在其中。”
宋为妍想起来，论族群起源，堕落一族确实是神圣一族与人类先族当中的部分叛逃者所生。
混血所生的背叛者后代两边不受待见，这才在极北荒漠中挣扎求存，怎么看都一副倒霉样。
艾兰赫斯的气息近在咫尺，宋为妍无奈地喝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冷透的茶水，找回正题：“所以呢？殿下想做什么？杀了他们吗？”
她说着，还顺便畅想了一下那情景：“极北荒漠是阴影盘踞之地，就算是神圣一族，也不可能人人来去自如，要肃清此地，与其屠戮堕落一族，不如利用他们合作，否则，就算是殿下亲自带人前往，想必，也要损兵折将。”
艾兰赫斯的目光在听见这番话时变得愈发深沉，外放的力量气息突然再次增强。
宋为妍忍不住抬头，看向门口，以为是有闯入者。
营帐外空无一人，只有一丝寒风穿透帘幕，扑面而来。宋为妍气息内敛，艾兰赫斯的力量已经将此地彻底包裹。
作为魔法师来说，宋为妍不是很习惯被别人的力量隔绝外界，那会让她觉得失去一部分对外界环境的掌控，就像是身体的感官被强行切断了一部分。
但是她也能感觉得到，艾兰赫斯并无敌意，他就只是在提及极北荒漠时，防备外界可能存在的窥伺而已。
因此，她还是捏着鼻子忍了。
艾兰赫斯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借着蔓延的力量，他甚至能更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
他花了两秒时间，去回想她才刚刚说过的话，站起身，去取一旁挂着的地图，力量的感知却丝毫没有收回，反而还更深入了一些，仿佛要刻意探知对方的底线，引诱对方说出更多真实想法。
“想不到，今时今日，最了解我心中所想的人，居然是魔法师。”艾兰赫斯将取下的地图平铺在桌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