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夕阳西沉。
风从窗户吹进来，将桌上的信纸吹得哗啦啦作响。
宋为妍拿着笔，好半天也没有写下第一句话。
反倒是久违的记忆如暗自生长的藤蔓，悄然爬到窗边。
少年时的宋为妍神采飞扬，家境的优渥与人生际遇的顺遂，使得她从来没有过忧郁与彷徨，天地于她而言如此广阔，未来似乎有无限可能。
这样的她，与荆同风之间，就算做不到无话不谈，也从来不会欲言又止，有口难言。
宋为妍想起，她有一回离家去旅行，时间不长，但拍了满满的照片和视频。
还没来得及回到家，她就挑挑捡捡了一堆，一股脑发给荆同风，美其名曰，分享美好的风景和心情。
荆同风居然有耐心一条一条地看完了，还逐一回应，一点敷衍都没有。
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终于，宋为妍丢下笔，自暴自弃地埋头躺进被子里，决定干脆再拖上一日。
反正艾兰赫斯又没明说，一定要沃伦带回信回去。
醒来时，宋为妍觉得自己饿得发慌。
她寻摸着去厨房找点吃的，站起身，却踩到一张飘落在地的信纸。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重新坐到书桌前，写下一行字，然后撕掉。
宋为妍又取了新的信纸，将舟楫城的战况，以及与尤利塞斯交手的过程仔细叙述一遍，然后塞进信封，用火漆封口。
沃伦终于带着那封信离开了。
宋为妍看着它飞远，出门去找塞西莉亚。
暮春之地的魔法师正在吃饭，看见她，愉快地打招呼：“一起吃饭？”
宋为妍当然不会拒绝。
结果这顿饭一吃完，宋为妍拉住她，状似极其平淡地说了一句：“打一架，练练手？”
“好啊！”塞西莉亚欣然接受。
然后宋为妍又补充道：“不用魔法，用刀剑。”
塞西莉亚“嘶”了一声，但没好意思临阵退缩，于是硬着头皮上了。
不久之后，舟楫城里传出一声崩溃的惨叫。
“啊——！我的头发！”
“抱歉。”宋为妍看着塞西莉亚被削断了一截的长发，把锥形剑收回鞭子里说道。
塞西莉亚颤抖地指着自己长短不一的头发，欲哭无泪：“我的头发……”
神圣一族的人都喜爱长发，无论男女老幼，那一头秀发养得和绸缎似的，绝对没有人会顶着一头乱糟糟、长短不一的造型出门见人。
宋为妍安慰她：“头发很快就会长出来了，而且，刚刚我要是不砍你的头发，伤的就是你的脖子了。”
塞西莉亚知道这是事实，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为自己的头发哀嚎。
宋为妍不再说什么，只是解开自己手腕上那条系带，然后将已经失去光芒的其中几颗魔法石拆下来，放到桌上。
塞西莉亚沉默下来。
她看着宋为妍解开自己束好的长发，然后分出一缕，用剑一划，齐齐割断。
宋为妍将断发摆在魔法石旁边，又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倒在地上。
另一杯，她递给了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像她一样，举起酒杯，倒在地上。
清亮的酒液流入尘土，淡金色的火焰在魔法的催动下燃烧起来，将那一缕断发，和那几颗失去光芒的魔法石，一起烧成了灰烬。
舟楫城的战事，整整拖延了两年多的时间。
人类同盟建立，新月之城理所当然地占了盟主的位置。
新月王宫内，霍恩克莱满脸春风得意，正准备大摆宴席，宴请来自各城的人类使者代表。
在宴会上，宋为妍见到了来自猎熊一族的荼蘼。
猎熊一族自从和坠夜之城决裂后，就彻底倾向了神圣一族。
新月之城这是想借机试试看，能不能和神圣一族也顺便套套近乎，将同盟进一步发展到人类与神圣一族两族之间。
席间，霍恩克莱果然旁敲侧击地探听着神圣一族的态度。
作为荆棘之霜的女儿，荼靡虽然还不到成年期，但面对新月城主毫不露怯，看上去应对自如。
其他人自然也各怀心思，一时间，席间你来我往，各有各的客套。
宋为妍懒得看这些人虚情假意地互相周旋一整晚，中途就找借口离开了。
入夜的城楼上，宋为妍独自登上最高的瞭望台，眺望北方。
这两年多以来，人类同盟建立，各城都正式派出了自己的人马，组建同盟军，征讨坠夜之城。
宋为妍作为风雾之城的同盟军统领，大部分时间都在前线。
尤利塞斯受伤，导致安蒂蒙德及其大军不敢轻举妄动，战线一直被压在舟楫城外，没有波及迷思山脉，神圣一族自然也就一直都置身事外。
夜空中传来熟悉的振翅声，宋为妍抬头，毛色灰白的无色鸟在她上空盘旋，而后缓缓降落。
伯劳落在城楼上，终于成年的无色鸟兴奋地叫了一声，虽然再也无法蹲在主人的肩头，但是却仍然喜欢往宋为妍身上蹭。
宋为妍抬手摸了摸它的脖子，在它身上察觉到了来自极北荒漠的气息。
两年多前，暮春之地的人撤走之后，伯劳带回了金百莉的消息，人类同盟开始建立。
宋为妍那时就在回来的伯劳身上发现了极北荒漠的气息。
神圣一族表面上并未卷入人类的战争，但大地阴影的异动越来越频繁，他们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被动等待。
从蓝斯那里，宋为妍得知，艾兰赫斯根本不在神圣之都。
他带了十八个穆莱家族的魔法师，先去了迷思山脉，而后去了极北荒漠。
外人无从得知神圣一族的王之继承人真正的行踪，也猜测不出他的意图。
用来与极北荒漠联系的羊皮纸上，来自蓝斯的字迹已经许久没有浮现，上一次的消息停留在至少半年之前。
看上去，如果不是蓝斯真那么沉得住气，那就是堕落一族处境堪忧，根本无暇他顾。
宋为妍的手抚过柔软的鸟羽，伯劳每次往返风雾之城，都会沾上极北荒漠的气息，这股气息越来越强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她沉思之际，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宋为妍立即警觉地转过身，同时按住缠在腰间的鞭子，藏在鞭子里的锥形剑已经随时准备出鞘。
结果看到了荼靡。
对方正朝她眨眼睛：“你也太警觉了，我正打算悄悄吓你一跳呢。”
宋为妍放下手：“你这么快就出来了？”
荼靡看了看一旁的无色鸟，又看了看她，仔细打量了片刻，笑着说：“这宴会无趣得很，我们许久未见，自然还是叙旧更重要。”
刚刚在席间，得知宋为妍是来自风雾之城的魔法师兼同盟军统领时，荼靡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惊讶，此时此刻，却不急着表达疑问，反而说要叙旧。
宋为妍问：“你知道我不是神圣一族了？”
荼靡承认：“一开始不知道，刚刚我才突然想明白了，神圣一族的外表，几百年都不一定会有变化，而你看上去，好像长高了。”
宋为妍听见这个回答，哑然失笑。
荼靡又指着一旁的伯劳：“它也长大了。其实当初我就应该想明白，既然我母亲说了，西瑞尔另有身份，那么你的身份，也应该不是希尔芙才对。”
“你只是没想到我会是人类。”宋为妍替她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荼靡便接着说道：“我更没想到，人类魔法师能像你这样，一眼看上去，就深不可测，几年前我们见面时，你看上去还只是一个少年魔法师，但现在，你不仅变得更强了，还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成年无色鸟，要知道，无色鸟幼年时极易夭折，而且一生只认同一个主人，就连神圣一族当中的普通人，也不一定人人都能驾驭无色鸟。”
伯劳还是颗蛋的时候，宋为妍就捡到它了，它从破壳而出那日起，就一直赖着她，后来一路跟着她从极北荒漠到风雾之城，又在坠夜之城与新月之城之间辗转来回，日子过得远远算不上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颠沛流离”，因此，宋为妍实在是没看出来，它有那么娇贵。
不过，荼蘼既然那么说了，她也不会深究。
再者，虽然当初造访猎熊一族的领地，用了假身份的事，不是她主动为之，但宋为妍还是表示了歉意：“我并非有意隐瞒身份。”
荼靡表示，自己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说了，那我就勉强接受了，我们猎熊一族的人，但凡是认定的朋友，就不会轻易放弃和改变。”
她说着，语气傲娇，故作夸张，最后还踮起脚尖比了比两人的个头：“你也就是仗着人类长得快，现在比我高了一点点而已，我很快就到成年期了，到时候肯定比你高两倍！”
宋为妍忍不住笑，不知道是猎熊一族的人都格外在意身高，还是荼靡本人在意。
“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反正人类成年以后，也不会再长高了，”宋为妍特地顺着她爱听的说，“你到时候，说不定还会觉得我变矮了。”
城楼上传来模糊的谈话声，以及时不时夹杂着的轻快笑声。
荼靡在新月之城停留的这段时间里，霍恩克莱一直命人留心招待，但这位猎熊一族未来的女王，性情活泼好动，属于少年人的那一部分玩乐之心还未消弭，时不时就故意甩掉随从，突然消失。
这种时候，也只有宋为妍偶尔能猜到她的行踪。
新月王宫的一处偏远后殿，宋为妍坐在屋檐上，手里捏着一枚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蹑手蹑脚的人走到近处，便将石子往下一丢。
正中荼靡的肩膀。
荼靡小声惊呼，随即立刻捂住嘴，抬头一看。
宋为妍正向她招手：“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荼靡手忙脚乱地示意她小点声。
宋为妍身轻如燕地往下一跃。
荼靡理不直气也壮地说：“这新月王宫大得很，难得来一趟，当然得好好看看。那个霍恩克莱派来的人无趣得很，不如我自己逛。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宋为妍指了指刚才她所在的屋顶：“看日落，那里视角不错，不过现在太阳已经差不多下山了，你想看的话，只能明日再来了。”
荼靡对日落倒不是很感兴趣，她扫了一下四周，见附近没人，就小声说道：“其实我是来探险的，我听说，这个霍恩克莱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说，他在王宫里藏了能帮助他长生不老的秘宝。”
荼靡说着，还自以为很有道理地分析：“我觉得此事不是空穴来风，你不觉得这个霍恩克莱看上去确实比普通人年轻吗？哪个五十多岁的人类还能看上去如此健壮？”
宋为妍对此毫无兴趣，冷漠地表示：“那他也是快六十岁的老头了，你真那么有兴趣研究长生不老，应该去找神圣一族。”
荼靡却非得热情地拽着她一起：“哎呀，走吧走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就在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宋为妍很想说，这里看上去最可疑的貌似就是她们俩。
可惜反驳无效，她只好和荼靡一起瞎转悠。
一路上，两人看似毫无目的地瞎逛，却总能精准地避开巡逻的守卫。
荼靡看上去兴致勃勃，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但宋为妍却察觉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魔法气息。
那是来自一位陌生的魔法师留下的讯号，上面有某种独特的标识，每一个符文结尾处，都有一个徽章似的印记，看上去似乎是某种家族标识。
新月王宫里，能自由出入的魔法师，无非只有那一位，出身菲里茨家族的劳瑞迪恩，新月之城的首席魔法师。
劳瑞迪恩应当是知道荼靡并无恶意，因此，即便发现她在王宫里故意甩开守卫闲逛，也没有阻止。
但是现在，这位菲里茨魔法师留下的魔法讯息里，隐约是在为她们引路。
宋为妍心里的戒备逐渐升起，不动声色地带着荼靡继续往前，往符文指示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