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棋子(二)
冗长的夏日里,姐姐陪着公主在夜幕下看星星;
秋日里,枫红如血,透出一股不祥的味道。公主肚子已经很大,脸颊却反而消瘦了。公主本来就雪肤玉肌,因为少见阳光,甚至能看见她皮肤下隐隐的蓝色血管。公主安静得可怕,给人一种羸弱、娇脆的感觉。
姐姐忧心这样的公主能否接受皇后娘娘即将离世的消息呢?!
蒹葭宫被严密地封锁着,甚至连皇后都不能进入。陈皇后担忧唯一的女儿,昼夜忧思,就此病倒了。皇后这一病,如同山倒柱摧,眼看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就是封宫已久的蒹葭宫里,也知道了这件大事,唯一还蒙在鼓里的,只有公主而已。
十月里,秋阳还艳的时候,陈皇后薨逝。举国挂白、六宫同哀,这样的动静下,自然也瞒不住了,公主终于知道了皇后离世的消息。
挺着硕大的肚子,青城公主痛闯宫门,要到大行皇后灵前尽孝,被昌平帝严词拒绝。
公主无奈,只有在蒹葭宫里自行服丧,祭奠皇后。
姐姐没有料到,公主除了哀痛,能如此镇定地面对皇后的离世,应该是她腹中那日益成长的胎儿给了她新的希望吧。
是的,公主对这个孩子从原先的抗拒到现在是完全的接受了。冬日的暖阳下,公主会领着姐姐同另外几个宫女做小孩的衣服鞋袜,她虽然没有同其他的母亲那样幸福地期盼孩子出生,但还是能常常看到她抚着肚子发呆,偶尔眼中还有慈爱的笑意。
姐姐看着那昙花一现的笑容,心里暗忖,这个孩子是公主跟那个丰神俊朗的皇子的,该是怎样的盛世容颜?!每思量一次,她的心里总是又酸又苦。为她自己酸,为公主苦。她很久没有见到七皇子了,心里的思念像野草一样疯长,那种无处不在的声势,令姐姐心惊;同时,姐姐也在寻思,为什么皇帝会允许这样一个悖伦的孩子出生呢?公主将下嫁萧家的圣旨依然还在,大约待孩子出生后,就要实施了。那么,皇家将怎样对待公主的孩子呢?
还有……孩子出生后,公主又怎么忍心同他分离?
这些问题真的都好难!
时光在蒹葭宫里这一半静好,一半沉重的气氛里并不曾停滞,冬去春来,公主分娩的日子也近了。
那个孩子生父领着产婆和奶娘出现了,还带来了很多小孩子的必须物品,可谓是心思备至。
这一次,七皇子没有避讳,他心惊胆战地将即将临盆的公主搂在怀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长叹。
姐姐低头不敢看这一幕,但她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去偷窥一下。因为,那个伟岸男子也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啊!
小公子平安出生,公主看着哇哇大哭的孩子,笑中带着泪。
月子里的时光是繁忙又轻快的,整个蒹葭宫因为这个新生儿注入了活力,玉雪可爱的小公子是宫里上上下下的宠儿。
但——一股隐隐的忧伤也在蔓延,谁都清楚,出了月子,只怕这对母子就不得不面对分离了,蒹葭宫也会曲终人散了!
公主却不见一丝悲戚,她没日没夜地守在孩子摇篮前,带着绝美的笑看着孩子。
“你们说,他能看见我吗?”
“他真是个小猪,吃了睡,睡了吃,也不肯好好看看我。我看,就给他起个小名叫彘儿。”
“哎呀,宝宝,你睁开眼看看娘亲吧!”
“哈哈哈哈,他睁眼了……他……这是冲我笑吗?”
一个月三十天,有时候觉得很慢,可这次却让人觉得飞一样的快。
那一日,久未开启的蒹葭宫大门洞开,七皇子捧着红艳艳的嫁衣走了进来。
公主愣愣地看着嫁衣,旋即意味不明地一笑,竟一眼也没有看七皇子。
七皇子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里是炽烈的爱意和浓浓的不舍。
公主穿上嫁衣,头也没回地踏出了蒹葭宫,摇篮里的小公子似有所觉,撕心裂肺地哭泣着,然而公主仅仅是顿了顿,还是举足前行。
“哦哦哦……不哭不哭……乖乖不哭啊!”
七皇子抱起小公子,笨拙地哄着,间隙里还匆忙地冲远去的人儿喊:“你等着,我定会迎你回来的!”
春风浩荡回旋,带了些许落花,也带来那个人儿的一声叹息,婉转悠长。
公主把姐姐留在了小公子身边,她说只信任姐姐,求姐姐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让她给孩子温暖,像——母亲一样的温暖。
小公子被七皇子抱去了皇子府中,成了七皇子的第四个孩子。姐姐自然是同奶娘一起跟去了七皇子府。
开始的时候,对于小公子的母亲,七皇子并没有提,只说是偶尔看上了一个宫女,与那个宫女春风一度,有了这个孩子。主家小姐,就是七皇子妃对此十分不满,就是那个向来同主家小姐不和的余淑雅也是醋意大发,不依不饶地闹着。
七皇子好一番安抚,才让后院消停下来,却又得知无恨少爷中毒的消息。
姬无恨就是公主孩子的大名,他到府上不过数日,就被人下毒,一条小命差点儿就交代了。七皇子请来名医治疗无恨少爷,他自己却再也没有出现。
姐姐知道,定是七皇子对无恨少爷超乎寻常的爱护招致了后院女眷的嫉妒,才使尚在襁褓中的少爷遭到毒手。
找到下毒的真凶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治标不治本,只有表现得对无恨少爷不上心,才能让他少遭人陷害。
可怜的无恨少爷本来就失去了娘亲的关爱,又被亲爹故意漠视,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从七皇子府到月宫,这个小小的孩子一直孤寂地活着,他能得到的慰藉就是来自于姐姐的关怀。但姐姐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能给予他的极其有限。
说来,人人羡慕出身显贵,可是,像无恨少爷这样的孩子,出身还不够显贵吗,可他的童年,甚至连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还不如。他经常被兄弟们嘲笑,被奴婢们欺侮,甚至吃不饱饭。谁能想到,大越帝王的儿子,居然在月宫里钻狗洞,偷奴才的饭食,常常伤痕遍体地坐在角落里哭泣。
月宫里有个不悔院,院子里遍植青竹,那就是姐姐住的地方。无恨少爷常常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冲入姐姐怀里,哭喊着:“姑姑,我想要娘亲,我想要娘亲……为什么他们都有娘亲疼,就是我没有?!”
姐姐当然不敢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有无声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希望他的内心能好受一些。
这样的情况随着乾泰皇帝,就是当初的七皇子逐渐掌握大权,才好转起来。
姐姐被封为忠义夫人,搬去了幽离宫。
幽离宫的名字是姐姐自己取的,应当是反映了她自己的矛盾和无奈吧。
她做了皇帝的女人,可皇帝并不碰她。皇帝给她一个尊贵的身份,是为了让她更好地照顾四皇子,同时也是一种对故人的缅怀。是的,她知道,皇帝一直不曾忘了公主。那她又算是什么呢?不过是替公主照顾儿子的高级嬷嬷吧!
怀着这样复杂的忧思,姐姐的身体越来越差,她竟把自己弄得萧瑟单薄如纸片人。
人的感情其实都是藏不住的,就好像当年,还是七皇子的乾泰皇帝藏不住对青城公主的爱意一样,姐姐对皇帝的爱意也藏不住。皇帝显然发觉了这一点,去幽离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忍心骗姐姐,也没有办法放她走进心里,就只有回避了。
姐姐越发憔悴了!若不是四皇子对她襦慕很深,她都没有办法生存下去了。她靠着四皇子姬无恨的依赖在后宫苟延残喘。有时候,她都迷糊了,到底是谁在依赖谁呢?
可是,慢慢地,四皇子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远了。他开始用自己的力量暗查他的身世,他急切地想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皇帝认为他知道身世的时机未到,就让他去江南探查南楚宝藏的事儿。这南楚宝藏一直是众说纷纭的,到底有没有都还是两说。但四皇子到底是少年心性,对这些奇闻逸事、秘境宝藏之类的事情感兴趣,皇帝一提出来,他就欣然前往了。
姐姐在幽离宫望眼欲穿,好容易盼回了四皇子,他却生命垂危、命悬一线。四皇子是被皇帝亲自带回来的,皇帝告诉姐姐,这孩子是为了救一个女孩子才受这么重的伤的。
姐姐的心里如坠巨石,烦闷抑郁,她同皇帝一样对那个害四皇子重伤的女子充满了敌意。
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的四皇子,却急吼吼地要见皇帝,父子俩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姐姐隐隐感觉,定是跟皇子的生母是谁有关。
果然,谈话结束后,四皇子就变得心如死灰般颓废。
姐姐心急如焚,拖着病体去劝四皇子。四皇子却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他,他是个悖伦之子?
姐姐讷讷,只问皇子,早说晚说,有什么区别。
四皇子说,早说了,他就哪也不去,只待在宫里等死。那样,也不会爱上那个姑娘,然后又自惭形秽地退避回来。
姐姐又像从前一样,轻柔地抚摸四皇子的头顶,希望安抚他的焦虑。
然而,这次,她失败了。四皇子第一次拒绝了她的安抚,反而选择用酗酒来麻醉他的灵魂。
这样的四皇子,让姐姐无比失落。她退缩回幽离宫,只打算看夕阳了此残生了。
然而后宫总是风云变幻的,姐姐想偏安一隅也是不被允许的——她毕竟是文家安插在后宫的一枚棋子。主家终于想到要用她了!
德康之殇算是个导火索吧!乾泰帝避居无极宫,对德康之殇和萧家自立这样的大事不置一词,臣民们开始质疑皇帝到底是不是自愿将政事托付文氏的。文家意识到,要摆平上下质疑,要么皇帝出来理事,要么干脆让皇帝死了,由五皇子称帝。
文家动手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太低估乾泰皇帝了。原本文家觉得忠于他们的禁卫军竟全部倒戈,发誓效忠皇帝,领头的就是文家的老表秦子仰。文氏兄妹这才恍然想起,这秦子仰还是徐家军后人,若是他知晓当年事情的真相,不肯帮助文家,是理所当然的。
那晚,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皇帝还是没有处理文氏,还是维持着现状,这给了文氏喘息的机会。
姐姐就是文氏的绝杀!
长久以来,皇帝是相当信任姐姐的,除了一些绝密的东西,皇帝都不曾防范姐姐。当然也包括让姐姐接近他的身边。就连功夫深不可测的海公公也料不到姐姐是去刺杀皇帝的,所以姐姐将有毒的簪子刺向皇帝的时候,海公公也不及救驾。
什么?姐姐为什么要杀她深爱的皇帝?这原因说来复杂又简单。
简单是因为文家以我父母同我的性命相要挟,要姐姐刺杀皇帝。
复杂的原因么——没有人比姐姐更了解皇帝,他已经生无可恋了,既然这样,不如拿他的一命,换我一家的性命吧!
故事讲到这里,竹风停了下来,马车里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又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悲剧!瑰月很唏嘘,上苍造人难道就是为了愚弄众生?!一句造化弄人,又让多少人两地嗟叹!冥冥中,那掌握众生命运的翻云覆雨手,难道只喜欢伤别离的戏码?
“那,你姐姐后来……”瑰月小心翼翼地问。
“她也服毒了,死得比乾泰帝还快。皇帝还挣扎的时候,她已经咽气了。呵呵呵呵,你说好笑不好笑?”竹风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邪魅入骨的表情。
“你姐姐是个可怜人,她毕生没有得到,居然选择了同赴黄泉。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安慰吧!”
“不,不是这样的!”竹风激动地说:“是她从来不懂得去反抗命运,也不懂抽身退出!既然怎么都得不到,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道,那些情啊、爱啊,比她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
车外,山明水阔,尽皆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