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159章
《山海经·海外西经》有记载:“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两千岁。”
天地混沌,大雨倾盆如银河倒泻,唯有山中野庙有一线微光,朦朦胧胧,如同萤火。
“和尚,骑上那乘黄,当真可长寿两千年?”
一个十几岁做镖师打扮的精干少年啃着干粮,瞧向那坐在破旧佛像下打坐的俊俏和尚。
不止是他,在这破庙里避雨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和尚身上。
那和尚一身雪白的袈裟不染尘埃,静坐在残破的佛像下,手持佛珠,慈悲自修,仿佛是迦叶尊者现了凡世,显了禅身。
他宣了声佛号,眉目低敛,和颜悦色道:“一个志异传闻罢了。”
火堆边烤火的一个小姑娘哼了声,道:“照你这么说来,岂不是人人都能长寿。”
那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精明美丽,穿着富贵,是那群走镖的主人家。
和尚也不在意她的讥讽,语气平和地说:“如今的天地,自是孕育不出乘黄这般瑞兽了。”
靠在最门边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目中难掩失望,裹紧了破布烂袄,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突然,他眉头一皱。
半撑起身子,支棱起耳朵往门口凑了凑。
同时,庙门外又传来了不疾不徐的三下扣门声。
他吞了吞口水,望向屋里的人,道:“外……外头有人……”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那薄薄的门板。
这庙常年无人供奉修缮,又历经了上百年的风吹雨打,连墙体都岌岌可危,脆的跟豆腐渣似的,更别提这门了。
夜里,暴雨天,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人冒雨赶路?
那老头儿咽了口唾沫,死死盯着那扇门,扬声问:“谁?”
除了那和尚,破庙里的其他人都明显的紧张了起来。
“过路的,”外面是个清朗的少年音色:“雨下的太大,想在这里歇一夜。”
一镖师警惕走到门边,手紧紧捏着刀柄做戒备,一把将门推开。
门外无风,雨刷拉拉的直落下来,几乎连成了线,雨里站了一个人,那一身红衣的少年墨发贴在脸上,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湿,让他本就纤瘦的身体更显的有些弱气。
镖师就着火光将他打量片刻,没看见他身上有什么兵器,稍微松了口气。
“多谢收留。”
那少年身上的雨水顺着衣摆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火堆旁的姑娘看着他的脸怔愣了一会儿,大方的让了个位置,道:“过来烤烤火吧。”
不怪这眼高于顶的姑娘如此垂青,这少年的长相当真是十分的好看,全身湿透冒雨赶夜路也不见他有一丝狼狈,反而是被雨水浸湿后的容貌更加艳丽,他肤色白的像最上等的珍珠,唇红润的仿佛搓了胭脂,走这一路身姿挺拔,姿态优雅,简直美得不像真人。
那双漆黑灵动的眸子将庙里众人扫了一眼,他挑起唇,有礼的道了谢,那姑娘看他笑看的脸红了,正要说什么,只见他足尖一转,往离着火堆最远的和尚那儿去了。
那和尚宣了声佛号,没有说话的意思。
那奇怪的少年在他身边坐了,绞着发上的水,浅笑道:“师父出家多少年了?”
众人因为这少年的到来都暂且静了下来,目光不动声色的往这边扫。
和尚没看他,敛目答:“我自幼在寺里长大。”
“哦,那想必没吃太多的苦,”少年弯起眼睛,又问:“你叫什么?”
和尚停了少顷,才开口:“贫僧常和。”
佛法六和。
少年居然笑了出来,似乎是觉得他这名字有些好笑,但很快又收敛了笑意,道:“好名字。”
他侧目看那少年,却正对上了他一双含笑的明眸,他自小通透人心,能从人的眼中看出来一个人的奸邪与恶念。
看罢,他在心里念了八个字: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这是个奇怪的人,或者可能不是个人,以他的修为现在是看不出的,但他应该是没恶意,没有恶意便好。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少年将湿漉漉的袍子搭在一旁的架子上,笑吟吟的说:“别因着我的到来扰了大伙的兴致,你们继续就好。”
常和没答,那姑娘答了:“方才在说乘黄。”
少年挑眉:“乘黄?”
“哪来的什么乘黄?都是话本子上骗人的罢了,”那姑娘噘嘴道:“若是真有,都上去骑一骑,那都活成老妖精了,天下还不乱了套。”
少年没忍住笑了声:“乘黄又不是人人都能见的。”
姑娘来了点兴致,问:“你也知道乘黄?”
少年看向常和,那出尘之人在闭目参禅,两耳不闻窗外事,仿佛已经与这俗世凡尘隔开了。
他轻抿起唇,突然抬手将那人手里的佛珠给抢了下来。
常和抬起头,就见少年在他身边坐下了,说道:“乘黄会在太平盛世中出现,追随圣明的君主。”
常和敛袖,将手伸到他面前,那人覆手过来,少顷移开,他的掌心没有佛珠,反而多出了一包松子糖,油纸包着,不知被揣在怀里多久,外边油纸被磋磨的旧了,糖也有些化了,可半点没湿。
他指尖轻轻缩了下,静静地看了会儿,收回了手。
“这荒山野庙,最合适讲些志怪故事,”少年弯着眼睛笑:“我就讲个故事,你们且当聊斋志异听听即可。”
——数百年前,东方有座灵山,天地孕育乘黄于此,那是天地间唯一一只乘黄了,天地的偏爱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刚睁眼就可说人言,聪明纯善,生的十分好看。
乘黄在这灵山上懵懂修炼了数百年,未曾见过人,只在传承的记忆里知道人的模样,就照着那模子去修炼。
化形那日,整个灵山的飞禽走兽都跑到峡谷里看热闹,叽叽喳喳的议论他会化个什么模样,是美是丑。
乘黄端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将灵力运行周身,额角渗出细汗,他觉着这回怕是又要失败,不由得拼尽了全力,可到底是体力不支,他在众飞禽走兽炯炯的目光中,重重摔在了大石头上。
“切~还以为这次能成呢……”
“这都第几回了?”
“不知道,不过它可真笨……”
乘黄体力透支,听得到它们说的话,可爬不起来,只能憋屈的听着那些走兽飞禽碎嘴。
溪边安静了下来,一缕朝阳透过林间缝隙洒落,落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趴在石头上睡得正香,晒了会儿又翻了个面继续晒太阳。
忽然间,他听到耳边有人言,笑着说:“瞧我找到了什么?乘黄?”
他睡得发懒,没反应过来,就没睁开眼睛。
那人似乎靠的近了些,忍俊不禁道:“睡得这么香,舌头都吐出来了。”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对上了一张人脸。
那人身材高挑,带着仙气,一身红色长袍,手上握着把扇子。
他不分美丑,但那会儿觉得这人长得真让乘黄心里舒坦,呆呆的看了会儿,那人问它:“你叫什么?”
他清醒了些,老老实实答道:“我叫乘黄。”
那人又笑了,一双狭长的眼睛弯了起来,眼尾微微上挑,像是三月的桃花。
他说:“你是乘黄,但是你可以叫别的名。”
乘黄从大石头上爬起来,身上的气力也恢复了许多,它甩了甩尾巴,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瞧着这边有瑞气冲天,便过来看看,”男人笑道:“没料到是个小乘黄。”
他细细打量了乘黄片刻,道:“我助你化形吧。”
乘黄心思单纯,那会儿也实在是太想化形了,它只歪头瞧了男人少顷,就应了。
那会儿山谷溪边只有他们两个,连个虫子都跑远了,生怕乘黄化形失败找它们撒气。
乘黄蹲坐在大石头上,又一次尝试化形,这回在他体力透支的临界点上,一股温和浑厚的灵力融入了他的身体,下一瞬,乘黄只觉得眼前视野一变,他吓了一跳,连忙用爪子去捂眼睛,但是那毛茸茸的爪子此刻变成了五个手指,细嫩,雪白,瞧着戳一下就会破似的。
他心下明白,自己化形成了。
可他高兴不起来,就这么□□着坐在冰凉的大石头上,眼睛里蓄满了泪,他抓住怔怔看着他的脸的男人,急着问道:“我的毛呢?我好冷。”
那会儿已经是深秋了,天冷,灵山上的草木也不免俗的春盛秋黄,溪水环佩叮当的流过,层林染上了绚烂的色彩,美得不像人间,朝阳大盛,照在少年雪白的身上,仿佛为他遮上了一层暖色的细纱。
那时男人做了两件事,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裹在了乘黄身上。
他给乘黄取了名字,叫“图南”。
取自《逍遥游》,而后乃今将图南。
乘黄后来问过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说:“你这样耀目的人,不该只在山谷里待着,你应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那会儿,男人已经把他当成人了。
……
小姑娘听得入了神,见他停下,追着问:“后来呢?乘黄从灵山出去了吗?”
少年随意的把玩着那串佛珠,看向和尚,那人已经将松子糖收起来了,这会儿正与众人一起听着,脸上没什么异样。
他笑了笑,说:“出去了。”
——若是不出去,他这辈子也不会通人情,不会通情爱……
图南很喜欢那个红衣男人,他身上穿着他的袍子,在他问自己要不要和他下山见识见识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男人眼底带笑,牵起了他的手,对他说:“我叫钟沂逍,你下山后唤我做哥哥。”
图南蹙眉想了一会儿,长发在两人牵着的手上拂过,他问:“你多少岁了?”
钟沂逍说:“五百多岁,记不清了。”
图南:“我已经六百岁零三个月了。”
钟沂逍随手折了一个枝条,稍微动了两下那就成了个模样精致的木簪,他拢起图南的头发,糊弄他说:“不是这么算的,你只做了一天人,我比你大五百多岁。”
图南细细想了想,觉着他说的也对,就乖乖的唤他哥哥。
那会儿他还傻兮兮的想,如果变回了原型,那年岁是不是还需要重算。
一日他同钟沂逍与西天的迦叶尊者一起下棋的时候,他化了原型趴在一旁看着,没忍住问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迦叶尊者听完后笑了半天,不语。
钟沂逍忍笑,跟他说:“不必重算,你已经两岁了。”
说罢,他又去看迦叶尊者那手上的佛珠,挑刺道:“你转着不晕吗?我瞧着眼晕。”
迦叶尊者笑呵呵的下了一个子,通透道:“你心不静,输了。”
钟沂逍望向一旁掰着爪子数数的图南,唇角轻扬,温润的笑了笑。
钟沂逍是个洒脱惯了的人,个性也不拘泥于世俗,他是最闲散的神仙。
他跟着钟沂逍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鬼怪神仙,大千世界当真十分的迷人,他做人做的久了,有时都会忘掉自己是只妖怪。
钟沂逍对他极好,跟着他不愁吃穿,总是能玩的很快活。
他记得那也是一个秋天,他和钟沂逍去了一个叫金陵的地方。
他贪恋凡间美酒,多饮了几杯,在路上摇摇晃晃的走的时候,被拉进了一个香气熏鼻子的屋子,里边有许多的人,他被几个人拉着坐下,又往他嘴里灌酒。
他深深牢记钟沂逍说拿人东西要给钱的道理,于是从怀里取出了一张银票,还没顾得上看金额,那些人大喜,紧接着他就被拉扯到了楼上。
钟沂逍寻过来时,他已经被亲的满脸都是口脂印。